事實上,光海君李珲與陵陽君李倧爲代表的王室集團,矛盾由來已久。
光海君李珲是宣祖的庶二子,按道理,世子的寶座跟他沒啥關系。
但懿仁王後不育,宣祖沒有嫡子,光海君李珲的哥哥臨海君,自幼便被過繼給了懿仁王後,成爲了事實上的嫡長子。
壬辰倭亂時,臨海君被倭奴俘獲,宣祖表示,‘甯可死在天子疆土,也不願爲倭奴刀下亡魂。’爲了逃命,他令十七歲的光海君李珲監國、代理國事,留守平壤,他則帶着老婆孩子逃到了遼東。
李珲并沒有浪費這個機會,雖然年幼,他卻表現的相當機智,他一邊竭力收攏了潰散的軍隊和義兵,号召通國勤王,一邊又親臨前線,調度撫軍,表現非常出色,得到了很多将領和義兵首領的擁戴。
大明抗倭援朝,将小西行長揍的滿地找牙之後,平壤危機解除,李珲便占據了絕對的主動權,被推舉上世子的寶座。
萬曆三十六年,宣祖崩,光海君李珲得以繼位。
但因大明此時也面臨了立儲之争,内閣以光海君血統不純、非嫡長子爲由,5次拒絕了他冊封的要求。
無奈之下,李珲隻好以銀子開道,借口臨海君‘神經病’,終于使大明禮部同意冊封他的正統。
李珲隻是無辜躺槍,但大明的霸道強硬,卻讓他顔面盡失,這使得他對大明,有了本能的警惕,同時,也意識到,事實上的嫡長子臨海君必須死。
在獲得正統的冊封之後,接下來的事情,便有些‘順理成章’。
李珲先是果斷的做掉了他的嫡親哥哥臨海君,又做掉了宣祖嫡子隻有兩歲的永昌大君,随後,又幽禁了仁穆大妃,在事實上徹底掌控了朝~鮮的大權。
但或許是感受到了大明強大的威懾力,這厮警惕性太甚,對國内的清~洗鬥争,從未停止。
加之此時正值小冰河期,朝~鮮這邊的國力也是日漸式微,而随着後金女真的崛起,朝~鮮又不斷遭到後金的威脅,以陵陽君李倧爲代表的王室集團,與光海君的矛盾,便日益凸顯,到了天啓三年初,已經到了有些無法調和的邊緣。
從天啓二年下半年開始,兩方面便都派出了代表,在遼東和登萊尋求大明的支持。
李元慶對此也了解一些。
坦白說,不論是什麽光海君,還是什麽陵陽君,李元慶都不感興趣。
最關鍵的,這兩方面都想首鼠兩端,不但與東江這邊牽扯,又與登萊的袁可立眉來眼去。
毛文龍和李元慶都很明了,此時這般态勢,光海君和陵陽君想獲取大明這邊的武力支持力度,隻有東江有這實力,但在政治立場上,無疑袁可立更爲可靠。
這也是現在毛文龍和東江最大的取舍。
有袁可立在,在政治方面,頭功肯定是登萊的,但東江卻不能做了事情反而惹了一身騷。
依照此時朝廷的供給力度,根本不足以維持東江的規模。
這一來,有很大一部分缺口,毛文龍都要依靠朝~鮮……
李元慶說出了鐵山,毛文龍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久久不語。
半晌,他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喝了一口茶水,這才道:“元慶,你的意思,我們要上岸麽?”
李元慶道:“大帥,這對于我們而言,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名正言順的在鐵山立足。鐵山這邊土地雖不甚肥沃,但鹽場還是有不少的。最關鍵的,不論是朝廷還是朝~鮮,我們都需要有足夠的力度。”
毛文龍何等精明?怎的可能不領會李元慶所說的關節?
他猶豫了片刻,這才道:“這般倒并非不可。隻是,這一來,本部很可能就要面對後金主力的沖擊啊。”
李元慶卻早有準備,笑道:“大帥,想兩全其美,其實也不難。内陸,我們自然不得深入,但沿海,我們還是有把握的。這件事,不能太急,最好現在大義上占據主動,再徐徐推進。”
說着,李元慶單膝跪地,重重對毛文龍磕了個頭,“大帥,若劉興祚此事順利,卑職願兵進複州。”
毛文龍忽然一笑,“元慶,你小子。我就知道你不是個肯吃虧的主兒。這般,倒真的不錯。隻是,你有沒有想過,若劉興祚事不得成呢?”
李元慶笑道:“大帥,即便劉興祚事不成,卑職今年,依然想對複州下手。”
毛文龍當然感覺到了李元慶的豪氣,點了點頭,但思慮良久才道:“元慶,此事,你有幾分把握?”
李元慶此時不足三千戰兵,即便加上陳忠和張盤,三部也不會超過萬人。
而複州幾乎無險可守,短則幾日,長則十日,後金主力必然會迅速兵臨複州城下。
李元慶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道:“大帥,此事,卑職并無絕對把握。但卑職以爲,這是個好機會,可以拼一下。遼南若占複州,本部防線推進鐵山、義州一線,雙管齊下,後金必不得安生。加之陳副将的寬甸,我們有很大的機會。”
毛文龍點點頭,“元慶,計劃雖是周密,但一旦有一個環節出現了纰漏,我軍的傷亡,必然不小。”
李元慶知道毛文龍已經動心,又加了一把火,“大帥,正所謂富貴險中求。若下複州,卑職願死守複州。”
毛文龍不由一愣,“元慶,你想好了?”
李元慶一笑,“大帥,複州距離長生島并不遠,以下城一月爲期,若實在無法堅守,卑職也能有突圍的辦法。”
李元慶這般說,雖然有些狂妄,年輕氣盛,卻是主動把壓力扛在了他的肩頭。
複州和義州、鐵山相比,前者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
若李元慶能克複州,甚至能守住複州,可直接動搖後金的國體啊。就等于直接把耳光抽在了老奴的臉上。
但此事實在有點太過駭人。
畢竟,以後金現在的戰鬥力,就算東江全部加起來,也根本無法與他們正面抗衡。
毛文龍思慮良久,這才道:“元慶,你準備什麽時候動手?”
李元慶道:“大帥,依照現在的事态估計,開春左右吧。那時,本部也能在鐵山穩住了腳。”
毛文龍點了點頭,“隻是苦了複州的百姓啊。”
“大帥悲憫天人,卑職佩服。”李元慶趕忙來了一記馬屁。
毛文龍一笑,“你小子,嘴巴像是抹了蜜。”
說着,他神色鄭重起來,“元慶,你這個想法,我可以給予支持。但計劃不如變化。老奴去年吃了虧,今年恐怕不會安生。他很有可能先于我們動手。所以,你們遼南三部,也要做足充分的準備。”
李元慶忙跪地道:“大帥教誨,卑職銘記于心。”
毛文龍笑着把李元慶扶起來,“元慶,你還年輕,沖勁的确很足。但你須知,人最重要的,便是量力而行。若不可力敵,那便不要硬來。隻有守得有用之身,以後,才會有更多的機會。”
李元慶重重點頭,“大帥,卑職記得了。”
毛文龍一笑,“你嘴上這般說,心裏肯定還是不服氣的,以爲某太過謹慎是不?”
李元慶剛想開口澄清,毛文龍卻笑道:“元慶,你的銳氣,某是支持的。我東江現在若要發展,就得依靠你這樣的年輕人。元慶,倘若你在西線事成,某亦要取鎮江。”
李元慶不由大笑,“大帥,正是此理。守住、守不住先不談。必須要在士氣上,死死壓住女真狗鞑子。”
…………
走出了毛文龍的官邸,李元慶并沒有在皮島留宿,而是連夜乘船返回了長生島。
今夜,之所以如此大膽、激進的對毛文龍提出這種冒進的戰略,李元慶并不是一時沖動,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士兵,隻有在戰鬥中,才能真正成長。
不論是東江還是關甯,從來都不缺優秀的兵員。
但與孫承宗、袁督師築城推進的保守不同,李元慶選擇了這種更爲直接、也是最爲有效的方式。
就如同當年的紅軍,他們的裝備,遠遠無法與得到了北伐精華的國軍相比,但正是因爲太祖的高瞻遠矚,不斷拉鏈,爬雪山、過草地,使得一大批年輕的指揮員,在戰鬥中迅速成長起來。
大明地大物博,遼民吃苦耐勞。
士兵們不怕死,将領們也不怕死,他李元慶也不會怕死。
但這一切,并不是埋頭發展、紙上談兵就可以練出來,一切,都需要實戰。
兒郎們,也需要功績。
當然,李元慶和毛文龍最大的依仗,那便是千裏遼海,即便真的不敵,也可以退回來,保住根基。
事實上,毛文龍和李元慶,在思維方式、行事方法上,都有很多的相似之處。
兩人雖看似激進,但在行動之前,卻都預留了後路。
某種程度上而言,以李元慶現在的資曆,死守長生島,跟随曆史大流,也不會少了功績,看起來也更穩妥。
但李元慶卻深深明了,東江太貧瘠了,依照朝廷現在的供給力度,勉強維持都難,更不要提有所發展了。
想要改變,隻有獲得堅實的土地基礎。
就算不能自給自足,但最起碼,也要能養活一部分人口。
最關鍵的,遼西築堡策略已經開始實施,若始終堅守在小島,軍費隻能會不斷的朝着遼西傾斜,東江這邊,不會有太多改變。
與其把無數大明百姓的血汗錢,浪費在關甯這幫白眼狼身上,豈如将其中一部分,交給真正敢于與後金作戰的東江?
但想要銀子,最關鍵的,還是複土啊。
夜已經很深了,海風很涼,李元慶透過艙弦,看向無盡黝黑的大海,迎着滲進來的幽幽海風,腦海一片清明。
張盤是參将,他李元慶現在也是參将。
即便真的不能混到左協之首,他卻也絕不能坐以待斃。
當然,不到萬不得已,李元慶也絕不會和毛文龍撕破臉,另起爐竈。
忽然,一陣冷風掠過,李元慶忽然看到了張皇後送的禮盒。
這一路上,他一直沒有來得及拆開看看,忙去取過來,小心拆開。
裏面,都是蘋果、堅果之類的蔬果,但在最底下,卻藏着一個不起眼的紅色香囊。
李元慶拿起香囊,放在嘴邊嗅了嗅,嘴角邊,不由露出了一絲神思的笑意。
打開一看,不出所料,是一縷烏黑的青絲。
将青絲纏繞在指間,李元慶仿似又感受到了那熟悉而溫熱的體溫……
天子,兵強馬壯者爲之。
男兒大丈夫立于世間,豈能庸庸碌碌,不思進取?
李元慶此時已經有了這個機會,即便前方荊棘密布,暴風驟雨,哪怕刀劍加頸,斧钺加身,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