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重重點了點頭,“的确如此。有将軍在,咱們才有了主心骨。元慶,這件事,我馬上就去準備,争取晚上就走。”
看着陳忠風風火火的離去,李元慶微微眯起了眼睛,緩緩吐出了一口濁氣。
鎮江守衛戰此役,李元慶雖然做的計劃的十分周密,以‘夜襲敵營’的幌子,逃出生天,但以毛文龍的精明,他不會猜不到其中的貓膩。
若隻是李元慶一人逃出來,毛文龍就算不會處罰李元慶,但心裏面,恐怕必定也會有疙瘩。
但陳忠也逃出來,這件事情,本質就改變了。
這并不是李元慶貪生怕死,而是明知事不可爲的情況下,不得已,才做出的選擇。
就如毛文龍當時做的選擇一樣。
而對于陳忠這邊,李元慶也并不想囑咐什麽,毛文龍對陳忠性子的了解,恐怕比李元慶要深的多,對于他這種枭雄,多說反而無益。
陳忠在傍晚就準備好了船,李元慶也沒有推辭,與陳忠一起,借着夜色,直奔向浩瀚的大海……
兩天之後,陳忠和李元慶抵達了毛文龍的臨時駐地。
駐地位于距離海邊不遠的一處山谷,入眼之處,皆是茅草、樹枝搭建的簡易窩棚,雖然人口不少,但這破敗模樣,簡直連後世非洲的難民營都不如,馬上就要進入臘月了,許多人,依然隻穿着單衣,簇擁在一起,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在之前,李元慶雖然沒有去龍川,但自打下鎮江之後,龍川便一直被毛文龍當做後續支點,從各處聚攏的流民、青壯不少,僅青壯就不下萬人。
陳繼盛和毛承祿接手之後,又吸收了不少從北線戰場上退下來的傾明武裝力量和‘遊擊隊’,人數又進一步擴大,但觀此時……
李元慶和陳忠的臉色都不好看。
雖然并不知道龍川此役的傷亡情況,但僅看這駐地,已經可以猜到大概了。
張攀得知兩人到來,趕忙親自出來迎接,隻是,三人相視良久,都沒有什麽話好說。
自毛文龍從廣甯起兵以來,這已經到了毛文龍軍事集團的最冰點。
“老陳,元慶,将軍聽到你們來了,很高興,正在等你們。咱們過去吧。”三人沉默了一陣,張攀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倒很想請陳忠和李元慶兩個老弟兄喝一頓酒,可惜,現在的條件,根本就不現實。
李元慶和陳忠也都了解張攀的處境,李元慶重重握了握張攀的大手,“張大哥,我們先去見将軍,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張攀重重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麽。
毛文龍居住的地方,也是窩棚,當日他本部的大部分軍械物資,都留在了鎮江城,龍川這邊剩下來的有限的帳篷,也都優先提供給傷員所用。
窩棚内,毛文龍正仔細的凝視着牆上的地圖。
李元慶和陳忠進來,趕忙對毛文龍磕頭行禮。
毛文龍回過身來,看了兩人一眼,滿是滄海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溫和的笑意,“陳忠,元慶,看到你們能過來,很好,真的很好。”
陳忠已經忍耐不住,眼淚忍不住流出來,“将軍……”
毛文龍笑着擺了擺手,“男子漢,哭什麽。勝敗乃兵家常事。這次輸了,下次我們再打回來就是。”
看着毛文龍蒼老的臉孔,李元慶不由暗自點頭,枭雄就是枭雄,後金的強大武力,并沒有擊垮毛文龍,他的心志,依然一如往昔般的堅定,哪怕在如此困局。
毛文龍又詢問了兩人幾句家常話,便問起了當日鎮江的戰局,他離開鎮江之後,也不知曉之後情況到底如何。
李元慶沒有開口,而是讓陳忠來叙述。
陳忠情緒已經好了一些,忙将鎮江守衛戰的後續戰況,對毛文龍叙述一遍,情況基本與事實無異,不過,陳忠也不是傻子,關鍵的地方,還是隐藏起來一些,地道的事情,倒是沒有隐瞞,用途卻變成了突襲所用。
毛文龍聞言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濁氣,“此事,怪我啊。如果我當時再果斷一點,或許,我軍就不會有這麽大的失敗,也不會再有龍川之敗。陳忠,元慶,你們做的沒有錯。可惜,張元祉他們……”
陳忠眼淚又流出來,“将軍,建奴勢大,我軍現在确實不能力敵,隻有等我們積攢夠足夠的實力,才能跟他們讨回這一筆筆血債啊。”
經過了鎮江之役,陳忠明顯比之前成熟了不少,不再像之前‘以卵擊石’般的魯莽。
毛文龍點了點頭,又看向了李元慶,“元慶,毛某對不住你,你不會怪我吧?”
看着毛文龍真誠、如同長輩般關懷的目光,李元慶就算之前對毛文龍有不滿,但此時,卻也消融了大半,趕忙跪地道:“将軍,元慶怎能怪您?要怪,隻能怪建奴太過強大,我軍太過弱小,倘若勢均力敵,我等怎能容許建奴這般猖狂肆虐?”
毛文龍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元慶,你和陳忠都是好孩子。這些時日,委屈你們了。”
兩人不由都流下淚來。
毛文龍縱有千般不是,但鎮江城的軍隊,是他一手締造,如同骨肉,鎮江城破,他又如何能不心痛?
隻是,這個仿似磐石般堅毅的男人,卻從不把這種情緒,表露出來。
同樣身爲男人,面對着這個背負着巨大壓力的男人,面對着這個幾乎以一己之力、肩負起大明國運的男人,面對着這個以一己之力、肩負着整個漢民族命運的男人,李元慶心裏最後的一絲芥蒂,也慢慢消散。
毛文龍不容易。
李元慶、陳忠這些軍官,隻管行軍打仗就行了,但他,上要面對天子、朝廷,下要面對軍官、士兵,再往下,還有他的子民。
這三個角色來回轉換,毛文龍畢竟也不是神仙,怎能永遠不會疲憊?保證他每一個決定,都是正确?
“呵呵。陳忠,元慶,你們都是好男兒。哭什麽?來,元慶,你跟我說說,這段時間,你們去了哪裏?”毛文龍笑着對李元慶道。
毛文龍已經對兩人道歉,李元慶又怎能不知好歹?忙将這些時日,在廣鹿島修養的事情,對毛文龍叙述一遍。
說完,李元慶小心試探道:“将軍,此時建奴勢大,已經不可逆轉,我軍若要與建奴硬罡,即便奪回鎮江,但隻要建奴主力趕至,恐怕,還是會跟鎮江守衛戰一樣的格局。我和陳大哥此次前往廣鹿島,倒是深有感觸。将軍,建奴騎兵雖強,但卻不善水戰,而且,遼南、遼西各地,建奴已經開始實施海禁之策。這對于我軍來說,是一個大好的機會啊。”
李元慶說着,小心打量着毛文龍的臉色,見毛文龍眉頭緊鎖,李元慶又小心道:“将軍,朝~鮮畢竟國小力微,此次龍川之役,想必也會使朝~鮮高層的決策态度,有所偏移。我軍主力留在朝~鮮,把命運寄托在别人手上,着實不智啊。将軍,眼下這種事态,保存有生力量,這才是根本啊。”
李元慶說完,跪在地上,拼命對毛文龍磕頭。
陳忠也明白李元慶的意思,同李元慶一起跪在地上,拼命磕頭。
看着身前的兩員愛将,毛文龍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濁氣,“元慶,陳忠,你們先起來,起來說話。”
說着,他親自過來攙扶兩人。
李元慶和陳忠不敢托大,隻能起身。
毛文龍道:“此事,某心中其實也早有思量。隻是,朝廷方面……哎,還有遼地民心,我們,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丢下他們不管啊。”
李元慶道:“将軍,此時已是寒冬,我軍軍械辎重都不齊,實在非交戰良機啊。若這般貿然,不知道又要有多少好漢子,血染沙場。我想,隻要将軍将我軍境況,如實禀報給巡撫大人,巡撫大人必定會體諒将軍難處的。而咱們能站穩了腳跟,對百姓們來說,就有了更堅固的基石。他們就有了投奔的方向。隻要渡過了嚴冬,到了來年開春,咱們完全可以卷土重來啊。将軍,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啊。”
毛文龍一愣,看着李元慶的眼睛,片刻,他忽然一笑,“元慶,這句詩不錯。應該是杜牧、杜十三的詩吧?不錯,很不錯。”
李元慶看毛文龍的表情,稍稍松了一口氣。已經說的這麽明白,即便不能促使毛文龍現在就遷去皮島,恐怕,在他之後的戰略上,也該會有核心性的調整。
“将軍明鑒。這正是杜牧的詩。”
毛文龍笑着點點頭,轉過身去,看向了牆壁上的地圖。
李元慶對陳忠使了個眼色,陳忠會意,從懷裏掏出了一疊銀票,恭敬對毛文龍道:“将軍,這是我和元慶的一點心意,雖然不多,但希望可以幫上将軍一點忙。”
毛文龍回過身來,接過銀票數了一下,不由一愣,“六千兩?陳忠,元慶,這銀子,你們是哪裏來的?”
陳忠不敢說話,李元慶忙道:“将軍,這是我和陳大哥從登州府的一個鹽場得來。”
對毛文龍這種枭雄,遮遮掩掩反而是自找麻煩,李元慶便直接點出了核心,并不畏懼毛文龍的目光。
看着毛文龍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就要到暴怒的邊緣,李元慶趕忙将事情的詳細,對毛文龍叙述了一遍,劉家如何不仁,鹽丁苦力們臨陣反水。
毛文龍沉思良久,不由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濁氣,“元慶,陳忠,這件事,我鄭重告訴你們,下不爲例。否則,我必會軍法處置。”
李元慶和陳忠趕忙磕頭,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
離開了毛文龍的窩棚,李元慶和陳忠都是松一口氣。
李元慶還好一點,這般寒冷天氣,陳忠額頭上,竟然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苦笑着對李元慶道:“元慶,好歹這關算是過去了。這種事情,咱們下次可千萬不能亂來了。”
李元慶笑着點頭稱是,心中卻道:“資源本就有限,不這般,又怎麽能活下去?”
這時,陳繼盛、毛承祿這些軍官也知道李元慶和陳忠兩人過來了,趕忙過來相見,一衆老兄弟相聚,又是一陣唏噓。
可惜,沒有好酒,也沒有好菜,衆人也隻能将就,苦中作樂。
吃完飯,衆人散去,陳繼盛小聲對李元慶道:“元慶,晚上來我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