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似乎并沒有太多特别,隻是穿着普通的軍袍棉襖,個子也不甚高大,臉上,留有和遼地大多數軍漢一樣的風霜和滄桑。
但他的眼睛,卻是分外的……
李元慶也不知該怎麽形容,這人的眼睛非常特别,這是一種隻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感覺。
與其雙目一對視,李元慶仿似看到的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但在平靜的海面之下,洶湧的浪花,即将要澎湃而出。
不用說,李元慶已經知道此人是誰了。
除了毛文龍,誰還能有這種氣勢?
這時,陳繼盛一看到李元慶走進來,不由大喜,快步跑過來,用力拍了下李元慶的肩膀,大笑道:“元慶,哥哥都等你好幾天了,你總算過來了。你小子運氣好,我家将軍正好在這,快~~~,來給我家将軍磕頭。”
說着,陳繼盛忙拉着李元慶,來到了毛文龍的身邊。
在之前的日子裏,李元慶腦海裏早已經無數次幻想過此時的畫面,哪裏還有絲毫猶豫,忙跪倒在地上,恭恭敬敬對着毛文龍磕了幾個響頭。
“小人李元慶,沈陽城敗兵,見過将軍。”
毛文龍不由一笑。
陳繼盛之前對他提及過李元慶救命的事情,但毛文龍卻并未太過在意,他此時正值用人之際,陳繼盛既然有這種機緣,他當然不介意把人收下。
但毛文龍卻也并沒有多想,隻是以爲李元慶是個普通的軍漢,有些勇武,也僅此而已了。
但此時,李元慶這句話,卻是讓毛文龍一下子提起了興緻。
想來自己這裏來讨飯吃,不先說自己的長處,倒先說自己的短處……
這種事情,對毛文龍來說,不說絕無僅有,卻也絕對是難得一見。
尤其是在當下這種節骨眼兒上。
沈陽城的兵敗失守,所有人都在向朝廷表明,自己絕對在守城中出了大力,隻不過,敵人實在太過強大,形勢所迫之下,各人也隻能接受這樣的後果。
但卻從未有人,敢于勇敢承擔下本該應有的責任。
此時,李元慶居然上來就說自己是沈陽城的敗兵?
毛文龍忽然想起了自己年少時,在與人飲酒時,借着半酣酒意,豪言道:“此生不封候,誓不休。”
但他沒有迎來任何鼓勵,反之,到來的卻是無窮無盡的瘋狂嘲笑,恨不能把他踩在地上,再用力踹上幾百腳,砸成餡餅。
“果然是個好漢子。你且起來吧。”心中思慮一閃而過,毛文龍一笑,示意李元慶起身。
“謝将軍。”李元慶又恭敬一禮,麻溜的站起身來,不卑不吭,眼睛一片清明。
毛文龍身邊幾個親随,也都有些詫異李元慶的表現,一陣低聲議論。
毛文龍嘴角邊笑意更甚,在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身上,他仿似看到了自己當年的那種鋒銳,頓了片刻,他笑着對李元慶道:“李兄弟,你即是沈陽城的敗兵,那可曾殺過鞑子?”
李元慶并不知道毛文龍的思慮,忙規整道:“回将軍,小人慚愧。當日沈陽城之戰,形勢實在太過混亂,後金軍在城内有内應,慌亂之下,小人也隻能先行逃命,并未殺過後金鞑子。”
“哦?”
毛文龍一笑,似乎并沒有聽清李元慶賣弄的字眼兒,笑道:“李兄弟,那你可敢殺鞑子?”
李元慶已經明白了毛文龍的用意,不由也一笑,“将軍,這有何不敢?當日逃離沈陽城之時,後金鞑子,小人沒有機會殺,但蒙古鞑子,小人卻親手手刃了一個。”
“哦?有這等事?”毛文龍看了陳繼盛一眼。
陳繼盛忙看向李元慶。
李元慶這時已經有些了然,不知不覺間,話語的主動權,已經被自己悄無聲息的掌控在手裏。
當下,李元慶便簡單将逃出沈陽城的經過,對毛文龍與幾個親随叙述了一遍,當然,裏面不自禁的就加入了一點藝術誇張的成分……
幾人聽完,不由都是默不作聲,就算是毛文龍,也陷入了緩緩的深思。
片刻,陳繼盛率先回過神來,一拍手叫好道:“元慶,好漢子啊。倘若哥哥換在你的位置,也未必有你做的更好。”
毛文龍這時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濁氣,“廢物啊。真是一群酒囊飯袋啊……”
片刻,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忙一笑遮過,“李兄弟,既然你來投奔某,某也不會薄待了你。你可有官身?”
李元慶不由大喜,明白毛文龍已經算接受了自己,忙恭敬道:“回将軍,小人并無官身。”
毛文龍點點頭,“本将軍向來賞罰分明。你初來乍到,還未曾立功,本将軍也不能破例。不過,你救了陳千總的命,某又正值用人之際,這樣,某升任你爲小旗官,你可接受?”
李元慶不由大喜,毛文龍這句話,簡直猶如天籁之聲,忙跪地磕頭道:“多謝将軍,小人願意。”
衆人不由哈哈大笑,“恭喜李兄弟。”
“恭喜李兄弟。”
剛才李元慶講述逃離沈陽城的經曆,已經讓這幾個漢子叫好不已,此時,毛文龍又親口封李元慶爲小旗,衆人也都将李元慶看做了自己人。
當然,這也隻能是在這個特定的時刻,毛文龍正值用人之際。
隻能說,李元慶七分謀算,三分運氣。
衆人寒暄一陣,陳繼盛小聲對毛文龍提醒道:“将軍,就快要到面見巡撫大人的時辰了。”
毛文龍擡頭看了一眼天空中的太陽,點了點頭,卻道:“先不急。咱們繼續說之前的話題,關于此次突進之策,爾等可還有什麽建議?”
陳繼盛道:“将軍,我們之前的計劃,已經很是周密,我相信,巡撫大人應該會同意的。畢竟,這用不了多少人,也花不了多少銀子。”
旁邊,一個身材高大的大漢也道:“将軍,就算巡撫大人不同意,咱們自己幹就是了。大不了,到時候,您直接秉明朝廷就是了。”
毛文龍不由淩厲的看了這大漢一眼,“張盤,不得無禮。”
“呃?是。”這叫張盤的大漢也知自己說錯了話,忙恭敬一抱拳,小心後退了半步。
毛文龍長歎一聲道:“巡撫大人英明無雙,又久曆遼地戰事,他老人家心裏,應該有決斷了啊。”
李元慶這時已經明了。
想讓王化貞這種猶豫寡斷的墨迹老頭兒,答應這種冒險的事兒,可絕非一時之功啊。
想必,毛文龍已經試過幾次,但王化貞心裏卻一直沒有下定最後的決斷。
看着衆人臉色各有不平,李元慶忽然道:“将軍,先賢言,兵者,詭道也。眼下我遼地這般狀态,倒真的需要一支奇兵了。”
毛文龍不由詫異的看了李元慶一眼,“李兄弟,你還讀過書?”
李元慶忙道:“回将軍。小人畢竟混迹行伍,沒事的時候,讀過幾本兵書,但緊緊也是一點皮毛,并不太精通。”
毛文龍一笑,“不錯。不錯。”
…………
毛文龍很快離去,那叫張盤的漢子陪同,陳繼盛倒是留了下來。
李元慶看得出,本來,陳繼盛應該是要陪同毛文龍的,但爲了自己,他才留了下來。
陳繼盛将李元慶引到屋子裏,給李元慶倒了杯熱水,這才有機會問起李元慶這幾天的經曆。
李元慶忙笑道:“大哥,我本來想直接過來找你的,但正好我在廣甯城有個親戚,就去她家裏住了一天,您不是說,五天之内讓我來找你嘛?”
陳繼盛不由哈哈大笑,“你小子啊。還真是個鬼機靈。”
兩人寒暄一陣,陳繼盛又爲李元慶介紹了其他幾個毛文龍的親随,這其中有毛文龍的義子毛承祿,千總、把總親兵尤景和、陳忠、王輔幾人。
幾人都已經跟随毛文龍多年,是毛文龍的嫡系親兵,也是未來東江鎮的骨架、柱梁。
他們這時都還很年輕,都還隻是純粹的軍漢,性子就與腳下這遼地的土地一樣,李元慶與他們相處,根本沒有任何障礙,很快,便已經熟悉的稱兄道弟。
當然,這除了陳繼盛的面子,還有之前李元慶在毛文龍面前的出色表現。
…………
中午,陳繼盛特意點了幾個豐盛的大菜,又提了兩壇子老酒,一番風卷殘雲、推杯換盞之後,李元慶已經完全融入了這些人其中。
酒意上頭,李元慶也有些飄飄然起來。
縱然後世李元慶酒量不錯,這一世的身體又是倍棒兒,但跟這些粗鄙的‘單細胞動物’們喝酒,李元慶也隻得自認倒黴。
舒服的從小院兒後面的廁所裏放了一大汪水,李元慶這才感覺舒服了許多,剛剛回到院子裏,正看到毛文龍和張盤快步走進來,毛文龍的眉宇間,止不住的欣喜之色。
李元慶不由也是大喜,看來,王化貞這老頑固,終于點頭了。
果然,‘大嘴巴’的張盤,還沒進屋,就把事情的結果告訴了衆人,衆人不由一片歡呼。
毛文龍也是滿臉笑意,也不管是誰的酒碗,端起來,就喝了底朝天。
衆人一番慶祝之後,毛文龍道:“巡撫大人已經答應了我的計策。不過,他老人家現在也很難,能給我們的銀子,并不多。征兵方面,咱們還需仔細思量。”
毛承祿道:“義父,我遼地的好男兒多的是,隻要巡撫大人給銀子,咱們還愁着招不到兵麽?”
幾人也都是點頭。
毛文龍不由苦笑,王化貞給他多少銀子,隻有他自己知道。
陳繼盛也看出了毛文龍的無奈,忙笑道:“承祿的話不錯,但要怎麽做,咱們還得仔細商量一下。”
很快,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着自己的想法。
毛文龍不住點頭,卻一直沒有表态。
李元慶見時候差不多了,忽然插口道:“各位大哥說的都不錯。但小弟以爲,将軍此行既然是想劍走偏鋒,那就必須招募真正的勇武之士。小弟在軍中也混了幾年,坦白說,現在,我遼地能稱得上好漢的軍兵,恐怕真不多。”
毛文龍不由眉頭一皺,深邃的眼睛好像要穿透李元慶的心,“李兄弟,說下去。”
李元慶一笑,繼續道:“将軍。小人以爲,人多不如精。咱們要做事,就要招募真正的好漢子。也就是說,銀子,要花在刀刃兒上。我的意思,咱們可以用最高的待遇,招募最勇武的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