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千裏等了一會兒才問趙淩雲:“樂完了?”
趙淩雲嚴肅了神情,問高千裏說:“他們會管我叫叔的吧?”
高千裏正色道:“他們不是不守規矩的人。”
趙淩雲又有些遲疑了,說:“他們要不認我這個叔,兄長你會怎麽做?打他們一頓?”
高千裏跟趙淩雲保證:“若是這樣,我不會輕饒了他們。”
正常人聽了高千裏這個保證,會說不至如此,哪有因爲喊不喊一聲叔父,就讓父揍子的呢?這不是挑唆高家父子不和嗎?可趙淩雲不,趙淩雲笑得眼睛都成了眯縫,說:“兄長這話我可是記下了,那兩個小子要是不拿我當叔父,我就找兄長告狀。”
高千裏就沒話可說了,這天要怎麽聊下去?
趙淩雲也就靜了那麽幾息的工夫吧,扭頭看看高千裏刀刻斧鑿一般,棱角分明的臉,掩嘴假裝一聲咳,趙淩雲說:“我們繼續方才的未盡之言吧。”
高千裏問:“什麽未盡之言?”
他與他這義弟之間都沒話說,還能有未盡之言?
趙淩雲:“路數啊,咱們之前不是正好說到這裏嗎?”
他這義兄是怎麽回事?記性這麽不好的嗎?
高千裏這才反應過來,對了,這話他與趙淩雲還沒說完呢,“那你說,”高千裏遂跟趙淩雲說:“我聽着。”
趙淩雲開口之前,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跟身後跟着的冬瓜幾個小厮道:“你們先回北院去,不用跟着了。”
冬瓜忙就帶着人先走了。
趙淩雲這才跟高千裏說:“爲着兄長你的事,我先前專門問過張閣老。”
高千裏微微動容。
趙淩雲:“張老頭兒也沒多說,隻說兄長你待高老将軍,呃,不對,現在這老将軍是我的義父了。”
高千裏:“張閣老說了什麽?”
趙淩雲認真道:“張老頭兒說是你想錯了義父的事。”
高千裏呆住,他想錯了?他哪裏想錯了?難不成張閣老也認爲,他父親的遺骨活該被蠻夷壓在邪神廟下?想到這裏,高千裏的呼吸便顯得急促起來,可見是怒極了。
趙淩雲沖高千裏擺了擺手,說:“兄長莫怒,我話還沒說完。”
高千裏忍怒道:“那你說。”
趙淩雲:“我沒聽懂張老頭兒的話,再問,這老頭兒就不肯說了,隻說科考重要,要我别想偷懶,好生讀書才是正經。”
這話趙淩雲說來沒覺有什麽,可聽在高千裏耳中,這話足以讓他又心傷一回。他父親的事,說到底比不上科考,這正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了。
趙淩雲似是沒有察覺到高千裏此時的情緒,自顧自說道:“這事我之後與我夫人說過,她倒是給出了一個說法。”
高千裏問:“弟妹說了什麽?”
趙淩雲又歎一口氣,說:“她說你們錯就錯在,覺得迎回義父遺骨之事,是你高家一家之事。”
高千裏再次呆住,臉上的神情變得茫然起來,這難道不是他高家之事?
趙淩雲卻在這時變得忿忿不平起來,說:“我夫人這話一說,我就明白張老頭兒說那話的意思了,對啊,這事怎麽就是你們高家一家的事了?我義父是爲着自家死的?他不是爲着咱們大胤死的?”
“這道理兄長你當朝堂上的那幫人不懂?那幫人要是不懂,這天底下就沒人懂了,”趙淩雲嗤笑了一聲,臉上露了嘲諷的神情,“可你看,今天朝堂上姓白的狗東西,他還是敢指着兄長的鼻子罵,兄長以爲這是爲什麽?”
高千裏悶聲道:“爲何?”
趙淩雲一攤手,“因爲朝堂諸公都希望這事是你高家一家的事,這樣一來,他們省了多少麻煩?省下了多少銀兩?也不用丢臉了,多年後青史之上,也不必狠狠記上他們這無能的一筆了啊。”
“還有,人這玩意兒向來是刀子沒落到自己身上,那就不知道疼的,”趙淩雲又說:“義父的遺骨,于兄長你而言,那是讓你寝食難安,愧爲人子的存在,可于朝堂上魏相那幫人而言,義父是他們的誰啊?”
春日帶暖的夜風之中,高千裏被趙淩雲一番話說得遍體生寒。
“說句不怕兄長你生氣的話,”趙淩雲的聲音幽幽然的,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冷意,“我那嶽父大人,他回京之後,好幾回喊人去侯府尋問玉鋒關外商路的事,我那大舅哥還說,我嶽父大人在軍營裏常看獨狼山一帶的地形圖,我大舅哥問過他此事,我嶽父大人跟他說,蠻夷占了獨狼山,斷了我大胤與北邊諸國的商路,着實可恨。”
“你瞧,我嶽父想着獨狼山,他也是爲了商路,”趙淩雲搖一搖頭,歎道:“兄長啊,要衆多活人爲一亡人屍骨去送命,你且說值不值當吧。”
高千裏啞口無言,趙淩雲的話聽着刺耳,但他無從辯駁。
面對高千裏臉上的黯然神情,趙淩雲卻是一笑,說:“兄長竟然就無話可說了,可見是個厚道人,知道愛惜旁人的性命。”
高千裏:“難道不該愛惜?”
趙淩雲:“爲大胤戰死之人,何止義父一人?亡人遺骸不重要,那我們要那些墳茔做什麽?全鏟平得了。還有,每年家家戶戶祭祀先人不花錢?把這錢省下來做什麽不好?”
高千裏忙四下裏觀望一下,确定四下無人,心才定了,跟趙淩雲說:“不得胡言。”
把先人的墳茔平了,這話是能說的?這話傳出去,你趙淩雲不得被天下人罵死?
趙淩雲笑着聳一聳肩,說:“你看,我把天下人扯進來了,這事那就不是活人命與亡人遺骨的官司了,所以張閣老和我夫人說,你們高家最大的錯事,就是以爲義父遺骨之事隻是你們一家之事。”
高千裏沉默片刻,開口跟趙淩雲道:“可我以爲,這确是我高家子孫該做之事。”
趙淩雲:“是,沒錯,這是你高家子孫該做之事,可這與朝廷,與天下人就沒關系了?獨狼山下壓着的隻是義父的遺骨嗎?獨狼山原是我大胤的國土啊,先人開疆辟土,流了多少血,送了多少性?我們把地方丢了,不思奪回,拿隻是一亡人遺骨來當借口,避戰畏險,粉飾太平,一幫狗東西臉都不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