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數着自己的歲數,要算着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一隻鬼不用吃喝,不再生長,算日子是要圖什麽?這世間萬物與你有半點幹系?
不過鬼還是會受風雷雨雪侵擾的,風雨會銷骨,雷會驚魂,而霜雪會讓骨寒。江明月還得感謝當年将她棄屍于此的潰兵們,這些人至少将她的屍體棄于樹下,在深山生長百年的老樹,枝葉足以替她遮擋驕陽,否則江明月這隻依附屍骨而存的鬼,還得受烈日灸烤之苦。
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江明月飄在老槐樹下,終日就盼着一件事了,希望有好心人來此,見她暴屍于此,能發善心将她埋入土中,讓她的鬼生能得以安甯。
一日日,一年年的,有獵人和采藥人走到過附近,去始終無人走近這棵老槐樹。春夏秋冬,四季輪轉,時光久到江明月都已忘記自己生前姓名的時候,終于有兩個人走到了槐樹下。
這是主仆倆,但容貌和穿着都很落魄,主人家的額頭上還被刺了一個囚字,發鬓霜染,形銷骨立,一雙手伸出來,已經是春日時節,這人手上的凍瘡竟是還未見好,十指紅腫,手心手背裂口遍布,似被蛛蛛結過網,這人一看就是吃了很多的苦頭。
“主子,咱們還得往西邊去,不能耽擱時間的,”跟在主人身後的奴仆連聲地催促,這人露出的手臂上有鞭痕,血迹新幹,顯然是剛挨過鞭打不久。
“那幾個殺才沒騙我,就是這棵焦了半邊的老槐,”主人半跪下身,伸手拉拽纏繞在江明月屍骨上的蔓草。
低頭看自己的屍骨了,江明月才發現,自己這具屍骨的手間竟然生了幾朵野花,豔紅豔紅的,不知姓名,卻意外地很是好看。
男人又在屍骨旁找到了一粒指甲蓋大小的銅扣子,刮去銅鏽,看一看銅扣子上的字後,男人喚仆人過來幫忙。主仆二人忙活了半天,徒手将江明月的屍骨從茂盛的蔓草中清理出來,又徒手在樹下挖了一個深坑。
“主子,您手還生着瘡呢,小的來吧。比主人年歲小些的仆人,見自家主人手上的血流入到了土中,忍不住跟主人道。
“不礙事。”主人卻似乎不知疼痛一般,隻擡手在身上擦一擦血,回身拿起一根骸骨要往坑中放,可看看手中白骨,又看看坑中的黃土,這主人放下骸骨,脫了自己還算幹淨的外襯。
看着自己的屍骨,被這人用外襯包裹了,再小心翼翼地放入坑後,江明月舒了一口氣,她終于可以入土爲安了。
“你大伯和大伯母這些年,一直在尋你。”主人将屍骨安放入土坑中後,半跪着跟屍骨道:“我半月前在浔州的渡口見過他們,遲些時日,他們定會尋到這山裏來,回頭我留話給山外官道旁的茶棚老漢,讓他告訴你大伯和大伯母,你被我葬在了這裏。”
“嶼哥兒和岘哥兒爲着你,跟侯爺鬧翻了,如今嶼哥兒已去北塞投軍,岘哥兒在京城守着侯府。”
“你家老太太身體還好,趙清蓉一日不死,你家老太太怕是不會閉上眼的。”
“你家老太爺的身體卻是大不如前了,自打你去了後,老太爺就再未見過侯爺了。”
“我離京時,你父親領兵去了東海,這些年他極少在京城,我與你家岘哥兒常見,倒是一回也沒見着他。”
“主子,這屍骨是塗山王府世子妃的嗎?”奴仆蹲在自家主人身邊,一邊搓着手上的泥,一邊小聲道:“她這下場還不如主子你呢,小的原先以爲主子被二老爺害成囚徒已經是最慘的了。”
“什麽世子妃。”主人皺眉搖頭道:“塗山王府一門的罪人,她可不是,她是安遠侯府的二小姐。”說着話主人翻動手裏的銅扣,說:“沒錯的,江氏明月,這上面刻着呢。”
江氏明月。
黃土由男子的手中揮灑下來,将森然白骨漸漸覆蓋。山中呼的一陣風過,林海呼嘯,已經忘記自己生前姓名的亡魂,被風吹得搖晃,随即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她就是江氏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