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森已經過了五十四歲生日,在機關的在職參謀當中,是數一數二的老資格了。他深谙參謀在機關的地位和作用,經常給年輕參謀們講:“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參謀當到老,好比一棵草。參謀在機關辦一百件事情,九十九件都是首長們交辦的,可能有一件事情因爲時間關系或其他原因要求你來不及請示就要去辦理,但是也要邊辦理邊報告。别看參謀跟随着首長下部隊的時候,‘狐假虎威’,風光無限,一回到機關,還是‘革命群衆’一個,任何事情都要按首長的意圖去辦。”
下班号已經吹過有一會時間了,室外的天空漸漸暗淡下來,白天和黑夜開始交接班。
譚森的愛人出差在外,女兒是在讀研究生,他一個人并不着急回家,打開日光燈,繼續整理自己辦公桌上和保密櫃子裏的東西,寬闊閃亮的頭頂在燈光下毫無忌諱地放着光芒。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任複興局長把他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告訴他,機關幹部最近對住房問題意見很大,周圍同級單位的經濟适用住房多數都解決得比較好,綜合部因爲已經沒有可以利用的軍産土地,這件事情就一直拖了下來。部裏向北京市有關領導彙報情況之後,市裏領導很重視,讓規劃部門協調,爲綜合部聯系了一個正在尋求合作夥伴的房地産開發公司,綜合部可以與這家公司一起,按照有關程序,在西六環路附近一塊已經基本實現“三通一平”的土地上,盡快啓動經濟适用住房建設工程。綜合部機關、直屬隊的退休幹部,以及五十歲以上臨近退休的師團職幹部共兩百多個人的住房問題,這一次準備集中解決。爲了做好這項工作,部領導确定從有關局室抽調幾個得力的人,把攤子先支起來,名字就叫“綜合部退休幹部經濟适用住房籌建辦公室”,首先落實項目,爾後再安排房子建設問題。部首長還決定,任複興兼任籌建辦的主任,有關局室抽調的幾個人爲辦公室成員,計劃局拟抽調的人員,任複興推薦了譚森。
“有什麽問題嗎?”任複興把下達任務的事,用征求意見的口氣說了出來。
譚森知道任複興的說話藝術,笑了笑說:“趕鴨子上架呗!我在建築方面的全部經曆,就是入伍前在家裏幫助老父親壘過豬圈、搭過雞窩。”
任複興也笑了:“趕鴨子上圈的事你也不是隻幹過一次了,每一次幹的都不錯,有人說參謀是‘上曉天文地理,下管蘿蔔大蔥’,沒幹過的事情隻有幹了之後才能學會幹。我們是籌建辦公室,不是建房辦公室,先疏通關系,跑土地開發項目,辦理有關的手續,建房子的時候還要另外再抽調人員。”
“籌建辦的其他幾個人都是誰,現在确定了嗎?”
“還沒有完全确定,直政局準備安排一個退休的老幹事,主要負責收集反映退休幹部的意見;部裏還計劃安排一個年輕參謀,主要負責各有關部門之間的協調。部首長也準備與營房管理部門協商,借兩個懂行的同志過來給我們幫忙。”
“我現在的工作交給誰?”
“你先做好準備,我晚上與林副局長商量好人選之後就通知你,你明天就進行工作移交。我這個籌建辦主任是兼職,局裏的事還要管,算是兩頭兼顧吧,我不可能總在籌建辦盯着,那裏的事的事情還要靠你多操心。”
譚森堅定地點了點頭。
任局長走後,譚森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将準備移交的文件、資料整理好,登記造冊,把沒有辦完尚需待辦的事情也拉了個單子,然後才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環視了一下自己工作多年的辦公室,心中諸多感慨。
譚森也有過自己苦澀的童年,一個深藏在大山皺折裏的小山村上空,曾經回蕩着他和其他孩子一起嬉戲打鬧的笑聲。但是,後來波及全國的天災人禍,讓原來衣食無憂的村民感到了并非來自冬天的寒冷。“形勢一片大好,糧食越産越少”,貧窮像一個無賴,呆在各家各戶不走,一次又一次抽緊人們肚皮上的腰帶——如果有些人還能夠買得起腰帶的話。他十八歲那一年報名參軍,從小就營養不良的瘦弱身體竟然體檢合格。在去往縣人武部集中的頭一天晚上,村裏的老支書到了他的家裏,羞澀地塞給他二十塊錢,悄悄地對他說:孩子,我這個黨支書記當得有點窩囊,連村裏的老鼠都餓得搬了家,你出去吃幾年飽飯吧!
第二天,在快要走出鄉親們的視線的時候,譚森轉過身,遙望着村口歡送他的人群,在心裏默默地說:“我要走了,但決不僅僅是爲了吃幾年飽飯。”
在人的思想意識和自然環境一樣還沒有被嚴重污染的時候,每個戰士都像是一葉小舟,要想前進,必須先用自己的汗水将它浮起來。譚森的政治學習、軍事訓練樣樣都走在其他人的前邊,入伍時間剛滿三年,他就被提拔爲幹部。
任複興在部裏被人們稱爲“務實”的人,他到綜合部的時間并不長,任局長職務之後不久,就曾經私下裏對人說過:“現在有些地方,人用于‘幹事’的手的功能在退化,用于‘說話’的嘴的功能和用于‘跑關系’的腿的功能在強化,要不然,譚森不會在參謀的位置上一幹就是二十多年。”
任局長的這句話傳到譚森的耳朵裏,讓譚森在心裏感動了很久。
譚森站起身來,又深情的環視了一遍自己非常熟悉的辦公室,爾後才關了燈,鎖上門。
夜深了,城市在幹冷的春日裏安睡着。
晚上十點鍾,機關大院寂靜的上空響起了低沉的熄燈号聲,路燈随之關閉,月亮撥開雲層,爲譚森照亮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