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

卧鋪車廂裏擠滿了人,過道裏也堆了不少的行李箱,旅客們都在心忙着尋找自己的鋪位,石良臣好不容易才擠到車廂中間,找到了自己的九号下鋪。

行李架上已經擺滿了東西,石良臣想把手裏的兩個提包放在鋪位下邊,看到自己的鋪位上坐着一位大媽,正探着身子和躺在對面下鋪上的一個大伯悄聲地說着話,就客氣地問:“大媽,您是在------”

大媽看見石良臣提着東西和她說話,立刻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指了指對面中鋪,抱歉地說:“噢,對不起,坐了你的位置了,我的位置在對面中間。”她說完,連忙把身子移過去,在大伯身邊坐下來,大伯身邊還坐着一個小夥子,看來這是一家三口,老夫妻和他們的兒子。

石良臣把兩個提包塞到鋪位底下,在小桌旁邊坐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心裏在想,這次探家依然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沒有顧得上和過去的老師與同學們見個面。當兵二十多年了,在部隊有時候會接到他們的信件或者電話,他們都希望自己什麽時候探家的時候,打個招呼,大家在一起見個面,叙叙舊。知道了自己這次又是悄悄地回來,悄悄地回去,不曉得他們該是怎樣的埋怨。

對面的大伯發出幾聲輕微的呻吟,他面色蠟黃,雙眼似閉似睜,眼角上不時有混濁的淚水流下來。大媽俯在大伯胸前,輕聲的安慰着他,并不停地用手絹爲他擦拭眼睛。

石良臣看到面前這個慈眉善目,滿頭銀發梳理得紋絲不亂的大媽,突然想起早逝的母親,如果母親健在,自己既使工作再忙,也不會五六年才回老家一趟。

小夥子聽到大伯的呻吟,也站在大媽身後關切地問:“爸,您哪裏不舒服?”大伯睜開眼睛,費力地擡起手臂,朝小夥子擺了擺,有氣無力地說:“沒啥事,車快開了,你下車吧!”小夥子說了一句:“不着急,還沒有廣播呢!”就又在大媽身旁坐了下來。

石良臣從他們的談話中聽出來是老兩口一起外出,兒子送行,就對大媽說:“晚上休息的時候我睡您的中鋪,您睡我的下鋪,便于照顧大伯。”

大媽和小夥子都感激地連聲道謝。

“對不起,讓一讓!”一個年輕人嘴上喊着,從過道裏擠過來。他把手裏的小皮箱放在石良臣這一面的中鋪上邊,擦了擦頭上的汗水,看看表,自言自語地說:“好玄,再晚一會就誤車了。”

廣播員提醒送客人的親屬下車,對面的小夥子急忙站起身來,對大媽說:“媽,我走了,到了北京别忘了讓我姐給我打個電話。”

列車啓動了。

大媽那個一直站在車窗外的兒子跟着列車跑了幾步,給媽媽招着手,嘴裏還在喊叫着什麽,他是對兩個老人不放心。大媽從車窗外收回目光,在手提包裏掏出一個病曆袋,戴上老花鏡,一頁一頁地看起病曆來。

後來上車的年輕人看了看坐在小桌旁邊正向車窗外觀望的石良臣,覺得有點面熟,輕聲問:“請問,您是?”

石良臣扭過臉來,還沒有說話,年輕人就一把拉住他的手,興奮地說:“您好,石老師,想不到在這裏碰到您!”

石良臣一臉茫然,有些難爲情地說:“你看我這記性,你是那個單位的?”

“我姓方,北京軍區政治部的幹事,您去年到我們那裏去講過兩次課。”

“噢,對了,我去年是去你們那裏兩次,當時聽講座的人很多,我記不住------”

“這我知道!”小方理解地點點頭。

“你是外出休假?”石良臣問他。

“不,是出公差,事情辦完了,回北京。”方幹事回答,他又問石良臣,“石老師您這是?”

石良臣告訴他,老家有點事,自己是請假回來處理家務的。然後,又不好意思地對小方說:“你叫我老石就行了,我隻是總部機關的一個普通幹部,與你一樣做政治工作,不要叫我老師。”

小方認真地說:“哎,那不行,您看看現在的有些人,把比自己年紀大、出道早的人都叫做老師,何況您還确确實實地給我們講過幾次課呢!”

石良臣笑了笑說:“現在把‘老師’這個稱呼叫俗了,挺莊重的一個詞,成爲與‘先生’‘小姐’一樣普通的稱呼了。我上學時候,老師和學生的感情是那樣的真摯,‘老師’兩個字在我們心目中是那樣的神聖。記得我在縣城讀高中的時候,我的班主任姓徐,他對待我們這些學生,真像是對待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

石良臣正和小方坐着說話,突然發現了什麽,“忽”的一下子站起身來,急切地問對面的老大媽:“大媽,你們是------去-----”

大媽摘下老花鏡,看着石良臣失态的樣子,不解地說:“我們是去在北京工作的女兒家裏,在那裏給老頭子查病治病,你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事,我是說------”石良臣指指躺在卧鋪上的大伯,語無倫次地說“他是------”

“他是我的老伴,一個退休教師。”

石良臣把大媽身邊的病曆袋拿過來,又看了看上面的姓名“徐文進”,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大伯的面孔,一下子握住他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說:“徐老師,我是您的學生,石良臣呀!”

躺在鋪位上的徐老師睜大眼睛,輕輕地搖了搖頭。二十多年了,石良臣剛當兵時給他寄過兩次信,後來再沒有聯系,更沒有見過面,他已經不記得這個學生了。

石良臣看到徐老師清瘦的臉上皺紋密布,生命之樹的年輪已經錯亂,頭上稀疏的灰白毛發在顫動的列車上如同秋風中擺動的枯草,隻有那一雙眼睛、那兩道曾經堅定了多少學生學習和生活信心的目光,自己還是那樣的熟悉。他感到心裏有幾分酸楚,又有幾分悔疚,滿含熱淚地緊握着徐老師的手,喃喃地說:“徐老師,我對不起您!”

小方站在石良臣身後,滿腔熱情地對大媽說:“徐老師是石老師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北京幾個大一些的部隊醫院裏都有我比較熟悉的戰友和同學,如果需要檢查、治療或者住院,盡管找我,我待一會把我的手機号碼留給您。”

大媽正擔心自己一個人在路上照顧不了老伴,突然碰到兩個熱心人一路同行,而且其中一個還是老伴早年的學生,心裏非常高興。

石良臣在老家的這幾天,生活沒有一點規律,都是深夜一兩點鍾才能睡覺,原來想在火車上好好地休息一晚上。但是現在不管大媽怎麽勸他,他都不願意躺下睡覺,非要堅持披着大衣坐在徐老師身旁,要好好地照顧老師一個晚上。

大媽可能是長期勞累,也可能是對石良臣比較放心,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一會兒竟躺在石良臣的下鋪上扯起了輕微的鼾聲。

疾馳的火車拉着石良臣的身體往前走,也拉着他的思緒往後退,二十年前的學生生活仿佛就發生在昨天,一幕一幕地的在他腦海中呈現出來。他突然覺得,時光的流水不但沖刷不掉銘刻在心底的記憶,有時候反而隻會使它更加清晰。

徐老師一個晚上還都比較安靜,喝了兩次水,解了一次小便。如果有人攙扶,他可以慢慢地走,但是石良臣還是硬要背着他去衛生間。

黎明的曙光從沒有關嚴的窗簾縫隙中瀉進車廂裏,火車徐徐地駛進北京車站。

大媽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老遠就看到了等候在站台上的女兒和女婿,她敲敲車窗,女兒也看到了她,一路跟着速度逐漸慢下來的火車走,母女倆隔着窗戶玻璃打開了啞語。這一邊的石良臣正給小方交待,讓他拿着幾個人的東西,自己要背着徐老師下車。

“我年輕,我來背徐老師。”小方不同意石良臣的分工。

“别争了,徐老師一定由我來背。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星期天,我因爲身體不舒服沒有回鄉下家裏,夜裏在學校寝室裏發起了高燒,是徐老師和同寝室的一個同學輪流把我背到城關醫院。當時我伏在徐老師背上就想,有朝一日我一定也要背一背徐老師,現在有了這個機會,我能讓給别人嗎?”石良臣邊說邊做好了背老師下車的準備。

小方沒有再争辯,忙着收拾東西。

大媽回頭看到這邊的架式,着了急,對石良臣說:“待車上的人下完了,女兒和女婿就會上車來接老頭,讓我家女婿背他,你一晚上沒有休息好,不能再背他了。”

小方幫助石良臣說服了大媽。

車上的旅客快要下完了,石良臣背着徐老師,覺得背上很輕,當年身強力壯的老師,爲了讓學生成材,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隻剩下幹癟的軀幹。他又覺得背上很重,師生的情義使他體會到了自己應該承擔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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