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蹑手蹑腳地進入病房,楊傳福看到老方與剛才苟處長看到費元青時的心情一樣,大吃一驚。隻見老方面色灰黃,身上好像被抽幹了血液,臉上一道挨着一道的皺紋如同樹樁上的年輪,記錄着他幾十年曆經的滄桑。老方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幾根管子,這些管子是他與這個世界還保持着聯系的通道。
盡管兩個人進屋時無聲無息,老方還是憑着室内空氣的流動感覺到了什麽,他費力地睜開雙眼,看見楊傳福和老崔,掙紮着想從病床上坐起來,楊傳福連忙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肩膀。
“我覺得自己在人世間的夥食費已經結清了,沒有想到還能從重症監護室再回來繼續吃、吃苦。”老方勉強笑了一下,對兩個老鄉說。
老崔與老方開了一輩子玩笑,依然逗他說:“你在人世間的夥食賬還沒有算清,所以還不能走,你關照了我多年,我欠你的人情債還沒有還,你還要準備從我這裏收‘租子’。”
“有‘表侄’這句話我就知足了,如果閻王爺同意,我就打起精神,再陪你多吃幾年幹飯!”老方與老崔也開起了玩笑,繼續對老崔說。“有些真的是玩笑,有些玩笑是真的,上一次老鄉聚會時,我讓你不要有了孫子當孫子,要你請我吃飯,你說你某一年的四月五号再請我,這句話差一點就成爲了現實。”
“等你康複出院了,想吃飯我随時請你,我的退休費雖然不多,請你吃頓飯還是小意思。”
“以後能不能康複我不知道,不過,現在我好像是‘返老還童’了,你們看看,我小時候尿床,現在也尿床,小時候讓人喂飯,現在也讓人喂飯。”
老方的話說得老崔和楊傳福都笑起來,屋子裏根本不像親朋好友看望重病患者的氣氛。
老方接着說:“實話告訴你們,前幾天我已經寫好了遺囑,交代了後事,讓兒子們把我的骨灰送回農村老家,在荒山野坡與我的父母埋在一起,立一個簡單的石碑,我連石碑上的碑文怎麽寫都想好了。”
“遺囑屬于隐私,什麽内容我們不便于打聽,聽聽你的碑文将來準備怎麽寫。”老崔笑着問老方。
“我來,土生土長,我走,土掩土埋,這裏是我的家,隻要你白天不打擾我,我晚上就不打擾你!”
楊傳福和老崔都笑了起來,老崔說:“嫂子的骨灰埋在了北京郊區的陵園裏,你百年以後自己回老家,兩口子不是‘兩地分居’嗎?”
“你嫂子生前就與我說好了,活着的時候我在哪裏她在哪裏,死了以後我們也要在一起,她做人做鬼都跟着我。我将來死後埋在老家,她的骨灰也要運回老家,到時候,連‘戶口遷移’的手續都不用去辦。”
老崔說:“這些都是後話,将來我們都要聽孩子們的安排。”
提到兒子,老方面有愠色,生氣地說:“我之所以早早地就寫好遺囑,就是想把将來的有些事情現在就安排好。兒子們辦的事情有很多時候讓你不放心,有的人是養兒防老,有的人是養兒‘老防’,你不老是防着點,他們能在你健在的時候就把你啃得體無完膚,錢财盡無。”
楊傳福和老崔一起好言勸慰老方。
幾個人剛才說笑的聲音驚動了值班醫生,他走進病房,讓楊傳福和老崔不要過多影響病人的休息。
楊傳福和老崔出了病房,老方的侄子告訴老崔,老方的二兒子上午也來了,是與他一起把老方從重症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來的,老方的二兒子與值班的醫生護士還拌了幾句嘴,問他們:你們又不是管道工,在我爸爸身上插那麽多管子幹什麽?值班醫生說:病人身上的每一根管子都是有用的,氧氣管、輸液管、導尿管,你說哪一根不需要?
老崔對老方的侄子說:“你的兩個哥哥都比較忙,大事找他們,一般的小事給我打電話就行了,我現在退休在家裏,事情不太多,随時可以過來。”
走出病房樓,老崔對楊傳福說:“老鄉們相見分别時,都要道一聲‘再見’,但總有一次‘再見’要成爲‘永别’,說不定哪一次的‘再見’就成了‘不能再見’。老方這一次是心血管受損,病得很重,意外情況随時都可能發生,所以,每一次離開時,我都想多看他幾眼。”
老崔說着,聲音哽咽了。
“路直行人多,人直朋友廣。”老崔接着對楊傳福說,“人老了以後,自主能力差,如果兒女再不孝順,有時候就要挖掘朋友資源了。老方這個人本質好,待人誠懇,晚年有了事,朋友都願意幫忙,我與他的兩個要好的朋友說好了,我們每天都要輪流過來看看他。”
“老方原來工作單位的人來過嗎?”楊傳福問。
“來過一次,象征性地走了一下過場。”老崔說,“退休人員最後都是這個結果,有的人,原來理他的人多,現在理他的人少,不是因爲他得了傳染病,而是因爲他退休了;有的人,原來理他的人少,現在理他的人多,不是因爲他的傳染病好了,而是因爲他當了大官。這就叫‘在官三日人問我,離官三日我問人’,類似的事情我們都經曆過很多,也應該說是習以爲常,可以理解。”
楊傳福苦澀地笑了笑說:“别的話不再講了,我現在在家裏的事情也不是太多,可以與你們一起輪流着來照看老方。”
“不用了,你剛才不是說也有老戰友在這裏住院嗎,你過來看老戰友的時候順便來看看他就行了。”老崔說。
老崔還告訴楊傳福,他們的老鄉老廖兩個月前也查出來患有前列腺癌,并且兩處轉移,無法手術。但是,老廖生性樂觀,坦然相對,積極配合醫生,利用藥物控制,上個星期到醫院複查,病情不但沒有發展,有些方面還有好轉,醫生說他創造了奇迹。老方原來也是個很樂觀的人,身體也沒有多大的毛病,後來他的身體不是太好,是因爲前一段時間老母親和老伴相繼去世,對他的打擊比較大,加上兩個兒子都不争氣,他對未來悲觀失望,遇到一些事情生悶氣、想不開,結果把身體搞垮了。
兩個人邊走邊聊,心事沉重地走出了醫院大門。(未完待續。)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