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混”字在大林的家鄉并不完全是“混日子”的意思,工作幹得好的人也可以叫“混”,比如某某人“在外邊混得不錯”。
大林手裏捧着父親寫的紙條流淚了,這是他到北京四年多的時間第一次流眼淚,父親并不是不知道一個剛畢業的家在農村的大學生,沒有關系與背景,在大城市生存和發展的難處,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向最好處努力,也準備着接受自己的兒子可能出現的最壞結果。大林收藏好三百塊錢與那張紙條,暗下決心,自己不但要在北京“混”下去,而且還要“混”好!幾年來,那三百塊錢他一直很好地保存着,這些錢,放在銀行裏可以産生利息,放在自己身邊可以産生動力。
二林比大林小三歲,他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用他自己的話說,成了“社會主義新農村有文化的一代新型農民”。
大林一直認爲,弟弟并不比自己的智商低,他在讀高中時學習不太下工夫,是因爲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家庭根本沒有能力同時供養兩個大學生學習。
農村青壯勞動力多數外出打工,對二林有很大的誘惑力,身居農村的青年人總是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特别是看到有些同齡人在外邊賺了一些錢,回到家裏蓋了房子、找了對象,心裏總覺得有點酸溜溜的。但是,二林也知道,哥哥在外地工作,家中四個老人需要自己照顧,他離不開家鄉這塊黃土地。
“家庭會議”由崔長興主持,“主報告”也由崔長興來做,但是未獲“一緻通過”。大林的母親對崔長興的發言用肢體語言表示“堅決擁護”,崔長興講了多少句話,她就點了多少次頭。
大林同意父親讓他“在北京好好工作、别挂念家裏”的意見,但是婉拒了父親讓他抓緊時間找女朋友的要求,他想争取多賺點錢幫家裏還債,兩三年之後再考慮個人問題。
二林也不願意現在就去外地打工,他放心不下家裏剩下的身體都不是太好的兩個老人,他有個高中時的同學在縣城組織了一個包工隊,專門給建築公司的施工工地幹些雜活,二林準備投奔他,離土不離鄉,既能賺錢,也可顧家。
“家庭會議”圓滿結束,但是,大林覺得心裏沉甸甸的,像是灌滿了鉛。
村裏開私人診所的醫生柱子的奶奶,是崔大林爺爺的弟媳,大林的爺爺隻有弟兄兩個,柱子的爺爺排行老二,崔大林原來把柱子的奶奶喊爲“二奶”。自從“二奶”被賦予了特殊的含義之後,大林就隻好将柱子的奶奶也喊“奶奶”了,連農村的老百姓都知道,現在二嫂、二嬸、二大娘都可以喊,“二奶”是不能再喊了。
柱子的爺爺三十九歲那年在生産隊的菜地裏用抽水機澆水時觸電身亡,柱子的奶奶守寡已經守了四十多年,她與大林的親奶奶一樣,小腳一雙,淚水一缸,年輕時吃了不少的苦。
大林由柱子陪着,來向老人家告别。
柱子的奶奶性情開朗,愛說愛笑,八十六歲了,滿臉皺紋如同樹樁上的年輪,記錄着她曆經的滄桑。老人家眼花耳背腿腳不聽使喚,但是腦子不糊塗,嗓門特别高,喜歡有人與她說話聊天,尤其喜歡和大林的奶奶一起用僵硬的舌頭挖掘陳年往事,有時候她說話說到高興處,會張着牙齒嚴重缺編的嘴巴笑上半天。她的笑聲常常與東鄰的雞鳴珠聯璧合,與西院的狗叫遙相呼應,讓外人覺得她們的家裏總是比别人的家裏有着更多的喜事。
柱子對别人說過,他奶奶一輩子最遠的地方去過縣城,老人家爲人和善,生性樂觀,在家庭生活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失望過、悲觀過,遇到什麽事情都能夠看得開,拿得起,放得下,天天樂呵呵的,要不然,一個早年喪夫的婦道人家很難逾越人生道路上的溝溝坎坎,把幾個孩子拉扯成人。
大林這次從北京回來已經看望過她一次,看到侄孫子又給自己帶了些好吃的,老人家高興得幹癟漏風的嘴合不攏,高聲問大林:“慌着走幹啥,咋不在家多住幾天?”
“我隻請了十天假,明天必須走。”大林回答。
“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這個道理我懂。上一次我忘了問你,你在北京幹啥活?”
“當編輯。”
“幹什麽?”
“編------輯------”
“咱們家有編筐的,有編簍的,你是編什麽,我還是沒聽明白。”
“我是編------雜志------”
崔大林解釋了半天,老人家似懂非懂,但是知道了面前這個别人都說很有出息的侄孫子,與他的弟弟二林整天在地裏風吹雨淋不一樣,在北京幹的不是力氣活。
“你奶奶活着的時候,俺妯娌倆一起說話聊天多熱鬧,她走了我還真是想得慌,不過,她走了也好,不用再在人世間受罪,而且還是與你爺爺一塊走的,這多好!”老人家感慨地說。“你二爺沒良心,撇下我一個人早早地躲清靜去了。”
大林勸慰她:“奶奶不能那樣講,今後的日子會越過越好,您把身體養好,健康長壽,比他們都有福氣!”
“你說的也對,現在的老百姓的日子比過去好過多了。以前都說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是好日子,現在村裏不少人家都蓋了樓房,電燈電話也早就不是啥稀罕物件了,托共産黨、毛主席的福啊!”
發蒼蒼,眼茫茫,提起往事話題長,老人家打開了話匣子,接着往下說:
“現在的人真是能不夠,你想不到的事,有人就能做得到,記得前些年有些年輕人都用‘屁屁機’,你在這邊放個屁,幾十裏地以外的人都能聞見臭味。後來‘屁屁機’不用,改用手機了,起先我對柱子說,‘首級’不就是人的頭嗎?柱子說手機就是手拿的電話機,有了手機,中間隔着幾百、幾千裏地,不用扯電話線就能互相說話。我說用那玩意兒說話可是不保險,你說出來的私房話在空中飄啊飄啊,要是飄到半道上被别人截了去該咋辦?”
老人說到高興處,洪亮的音調又越過院牆,聲震八方,驚動四鄰。
大林和柱子都被老人家的話逗笑了。
“不過,鄉下人的日子再好過,也沒有人家城裏人的日子好過,他們比咱們會享福,我聽說城裏人沒事在家裏的時候,冬天怕冷放暖氣,夏天怕熱放涼氣,出門的時候,冬天怕冷坐火車,夏天怕熱坐‘凍’(動)車。我在家裏的時候,天氣熱了扇扇子,天氣冷了烤煤火,出門的時候,以前坐過牛拉的‘太平車’,現在坐過拖拉機。那一年我去公社------”
公社改成成鄉已經好多年了,老太太依然把橋頭鋪稱作“公社”。
“------趕集。”老太太接着往下講,“看見街上停着一輛中間高兩頭低的鼈蓋車,别人說那叫小卧車,我圍着那輛小卧車轉着圈子看了半天,也沒有分清楚哪是頭哪是腚。”(未完待續。)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