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良玉每次到醫院裏來,都有一種複雜的感情。
他這幾年到醫院的機會比較多,自己的身體雖然沒有大的毛病,有些同齡的身體不是太好的戰友和朋友卻成了醫院的常客。他們之中,有的要經常檢修充電,頑強地與命運和死神抗争;有的要進行人生總結,無奈的走上隻去不回的單行線。
在醫院裏,最能直接體會到人間的喜怒哀樂、世态炎涼。鄭良玉曾經親眼看到一個小夥子在病故的母親面前,一會清淚長流、泣不成聲,一會呼天嚎地,悲痛欲絕。後來有人對他講,那個小夥子在母親病重期間總是找出種種借口,拒絕到醫院待奉老人,更不想與兄妹們分擔醫療費用。後來的表現不過是他在親友面前做出一種姿态,企圖用一掬眼淚掩蓋半生的不忠不孝。還有一個部隊的幹部病重,他的一個戰友十幾天一直守候在他的床前,端水喂飯,侍奉晨昏,這個幹部去世後,他的戰友沒有說一句話,沒有掉一滴淚,回到家裏不吃不喝躺了一整天。
醫院裏有真情流露,也有虛僞做作;有無病呻吟,也有強顔歡笑。有的領導小病大養,無病也躺,有的隻是到醫院住幾天、查個體,探視者就争先恐後,絡繹不絕,好像晚去一會就永遠也見不到敬愛的上級領導了。有的普通群衆生命垂危,卻床前冷落,無人過問,似乎是誰在這個時候露個面,就要由他來負擔他們全部的治療費用。醫院就是社會的縮影,醫院就是生活的舞台,在這裏,有演員,也有觀衆。
小琳住在病房大樓二層的内科一病室。她雖然病了一場,依然風姿隐約,麗顔怡人。冷豔的面孔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倔犟好強的女孩子。
鄭良玉在她身上看到了範書才年輕時的影子。
小琳初次見到鄭良玉夫婦,開始時含笑銜羞,還有些拘束。徐蘋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坐在病床上,柔聲細語地詢問她的病情。慈母一樣的關心使她心頭一陣溫熱,疲憊的心靈也得到了些許的安慰。接到徐蘋送給她的禮物,她雖然沒有打開包裝,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卻已止不住流下感動的淚水。
“做母親的心都是一樣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快樂。”徐蘋輕輕拭去小琳眼角的淚水,勸慰她說,“你要與媽媽多溝通,相信有些事情她會理解,躲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小琳已經從電話裏聽到常浩給她介紹的一些情況,她傷感地說:“徐阿姨,您不知道,我媽媽不像您,我爸爸也不像鄭伯伯。以前的路我身不由已,以後的路我要自己選擇走下去。”
鄭良玉和常浩靜靜地坐在一邊聽她們兩個人講話。
這時,走廊裏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一會兒,病房的大門被推開,鄭良玉首先看到一個陌生的肥胖女人,滿月一樣的臉上閃着油膩的光芒。她身後閃現出的一張男人的臉,讓鄭良玉的心裏猛地一陣收縮。那張臉的輪廓是熟悉的,但紋絡是生疏的,鄭良玉在心裏一下子就喊出了“範書才”這個名字。
兩撥人一照面,似乎是每個人的雙腳都被镙絲釘固定在了地闆上,表情也都凍結在了面孔上,連屋子裏的空氣好像都被凝固住了,可以用刀子切成塊。
“你是老範?”鄭良玉明知故問,打破了僵局。
“你是------鄭指導員!”
範書才說不清是驚是喜。鄭良玉隻是看到,在他複雜表情臉上的條條皺紋裏,書寫着對無情歲月的訴狀和對親曆過的往事的愧疚。
兩個人都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面,範書才多了幾分尴尬,鄭良玉少了幾分遺憾。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鄭良玉說。
“應該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範書才說。
常浩從相鄰病房裏借來了幾把椅子,範書才招呼其他人坐下來,不用多做介紹,屋子裏的每個人很快就清楚了相互的關系。
徐蘋知趣地坐在椅子上,讓秦長玲坐在病床上。秦長玲的屁股還沒有完全落座,鋼絲床就彎曲成了一張弓,小琳馬上把臉扭向了另一邊。
秦長玲看到女兒讓自己在衆人面前下不了台,塗着脂粉的臉氣成了泡在福爾馬林中的人體标本,山丘一樣的胸脯大幅度地起伏着。
“我已經退休了,”鄭良玉對範書才說。“聽說你也退了!”
範書才難爲情地點點頭。
“三十多年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我們就像是執行了一次任務或者是出了一次公差。現在應該是進行講評的時候了,不過進行這次講評的,不是領導,而是群衆。”
範書才聽了鄭良玉的話,紅着臉說:“你肯定比我的評語要好。”
鄭良玉看着範書才說:“我們的過去隻有任人評說了,但願我們的後人之間不要再有那麽多的是非恩怨。”
範書才覺得鄭良玉那張發胖多皺的臉依舊那麽威嚴,犀利的目光像是剜心割肺的手術刀。
他聽了鄭良玉的話,又看了看常浩和小琳,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幾個人聊了一會天,鄭良玉覺得應該給範書才一家人更多一些交談的時間,便起身告辭。
鄭良玉與徐蘋、常浩一起離開病房之後,走到走廊中間的樓梯口時,他扭頭看看,見到在内科一病室的大門口,還依然站立着高低粗細不同的三個人影,在向着這邊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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