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所醫院聚集了全軍乃至全國著名的專家教授,擁有全國最先進的醫療設備。如果你有幸,不,應當說不幸染病,不得不到這個醫院去治療的時候,你會有一種感覺,好像世上所有的人都在害病,都在這裏開方取藥找醫生,而且來這裏看病的老百姓比軍人要多得多,門診大樓裏,操不同口音、着不同服裝的男人和女人,匆忙地跑前跑後,急切地上樓下樓,人擠人,臉對臉,全無了陌生人之間應有的距離和矜持。
到這裏來的病人或病人親屬,辦理治療手續和交費的時候,你分不出誰是窮人誰是富人,誰是官員誰是百姓,對醫院的工作人員都一樣的表示出謙恭,對收費的标準都一樣的不認爲不公。
在這個醫院裏看病難,住院更難,屬于典型的“一床難求”,即便是醫生給你開了入院證明,半年六個月才能等上床位也是常事。按照這個時間計算,越軌女孩子肚子裏懷了孩子想住院打胎,等排上隊的時候,隻有準備去婦産科當産婦、品嘗苦澀的禁果了。當然,這隻是“理論數據”,打胎不一定非要住院,需要住院醫生也會采取有力措施,不讓你等那麽久,以免私生子滿大街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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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号大廳裏熙熙攘攘,張玉梁雖然穿着軍衣,佩帶着上尉軍銜,但是卻不能在“軍人挂号處”排隊挂号,因爲他是帶着父親來看病,要挂地方人員的号。
張連根老漢六十多歲的年齡,看上去像是七十多歲的樣子。被生活重擔壓彎了的腰佝偻着,整個人的身體成了一張弓,蠟黃的臉上溝渠縱橫,書寫着他在艱難環境吃苦受累的全部履曆。現在農村的年輕人穿上時髦服裝,與城市的年輕人相比,沒有多大區别,但是上了年紀的人不一樣,即使完全是城裏人打扮,别人也會看出來你是農民,因爲長期的農村生活會在一個人身上銘刻上無法磨滅的印記。
張老漢被大兒子張玉柱攙扶着,無力地靠在牆壁上,好像玉柱的手一松,他就會癱坐在地面上。
張連根兩眼已經昏花,但是二兒子玉梁那一團模糊的綠色身影,一直在他的視線内。
張連根在玉梁面前一直有一種負疚的感覺,在生産大隊當黨支部書記的那些年,他的一顆心都操在了大夥身上,對這個從小就不吵不鬧、乖巧聽話的二兒子,自己幾乎就沒有怎麽管過。直到玉梁高中畢業考上軍校,快要離開家的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多年來,自己沒有盡到一個當爸爸的責任。現在的這個家在經濟上主要靠玉梁支撐了,爲了省出更多的錢補貼家裏,玉梁把自己生活上的開支已經壓縮到最低限度。不久前,是他今年第二次回去探家,他說回家是坐的火車卧鋪,但他媽媽給他洗衣服時發現了口袋裏揉皺了的一張硬紙片,玉柱對媽媽說,那是火車硬座車票。
“對象吹了?”今天早上下了火車一見玉梁的面,爸爸就問。他要對二兒子已經打電話告訴家裏的信息再證實一遍。
“吹了!”玉梁肯定地回答。
“談了一年多,咋就吹了?”
“前邊是一年多,後邊是一輩子。”
爸爸知道,女孩子給兒子吹的原因之一,是玉梁的家在農村,兩個老人身體狀況都不是太好,經濟負擔太重。
“大娃子,像這樣的大醫院,挂個号要多少錢?”張連根看玉梁還在蛇一樣的長隊裏排着,有氣無力地問玉柱。
“挂普通号要不了幾個錢,挂專家号收費可能高一些。”玉柱回答。
“給你弟說,挂個普通号就行了。”
“我弟說了,這一次要找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不管花多少錢,都要把你的病治好。”
張連根聽了玉柱的話不再言語,閉上幹澀的眼睛,任憑嘈雜的人聲沖擊脆弱的耳膜。
今年春天,縣醫院的診斷結果出來之後,張連根并沒有把自己得了肝炎的事告訴玉梁,農村得肝炎病的人不少。過去醫療條件不好,肝炎病不好治,老家農村就有“肝炎肝炎,活不了三年,條件不好,還要提前”的說法。現在醫療條件和生活條件都比過去好了,肝炎不算是難治的病,治起來比較麻煩就是了,“得了肝炎,住院半年,半年不好,沒完沒了。”這是一種新的說法。
也正是自己的心存僥幸和粗心大意,時間不是太長,張連根就覺得肝部越來越不舒服,縣醫院的醫生對他說,可能是得了肝硬化,讓他最好到大醫院确診,他這才也不得不讓玉柱給玉梁打了個電話。
玉梁已經是二十五六歲的人了,好不容易談個對象還吹了,張連根覺得,這比自己得了肝病還讓人心裏難受。
玉梁手裏拿着挂到的專家号,走過來輕輕地喊了一聲“爸”,張連根才艱難地把眼皮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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