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芳原來想,回到老家以後,在公婆面前多盡些孝心,多幹些家務,以彌補長期不在老人身邊的虧欠。結果回家後她看到,鄭啓明賢惠本分的兄弟媳婦似乎把該幹的家務都幹了,每天把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春裝洗幹淨疊得整整齊齊,夏裝找出來擺得有條有理。她非常高興,雇了一輛面包車,帶着鄭啓明的父母到縣裏查了查體,洗了洗澡,還給鄭啓明的弟媳買了一件褂子和一雙鞋。每天夜裏,秦月芳都和婆婆睡在一張床上,她知道,現在婆婆身體健康,衣食無憂,最關心的事,是她與啓明在北京的生活,是小荔在國外的學習和工作情況。婆媳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聊天都聊得很晚,聊天,那是秦月芳的強項。
今天下良灣逢集,秦月芳吃過早飯,剛收拾好碗筷,秋梨和月桂就一人騎一輛自行車來到家裏,約她一起去趕集。
三輛自行車在起伏的山路上魚貫而行,秦月芳走在中間,鈴铛叮當響,笑語聲聲高,她今天的心情特别好,感到身邊的一切都是那樣的親切、可愛。
山區的三月,滿山皆秀色,無處不飄香,幾隻麻雀并排站在路邊的電話線上,好像是五線譜上的音符,叽叽喳喳地演奏着春天的旋律,清水河像是一幅移動的畫卷,點綴着彩色的田野,緩緩的河水帶走了秦月芳和她的姐妹們的青春歲月,她今天卻覺得自己依然年輕。
下良灣是個山區小鎮,隻有東西長、南北短的兩條街,秦月芳與秋梨、月桂把自行車停放在街口一個熟人的店面門前,步行朝集市裏邊走。
小鎮的集市很熱鬧,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秦月芳驚奇地發現,偏遠山區的集市與北京近郊自由市場上的商品品種似乎一樣的齊全,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但是,仔細一瞅,又發現有些商品粗糙得不可理解,便宜得難以置信,不能說成是假冒僞劣,可以定性爲山寨産品。當然,貨真價實的東西也有不少,主要是水果、蔬菜和農副産品。
秦月芳本來打算給家裏人再買點衣服之類的東西,秋梨告訴她,集市上的商販大多數是遊擊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加上鄉鎮的有關部門監管不力,如果買了質量差的商品,投訴摸不着門,退貨找不到人,盡量不要買花錢多的東西。衣服最好還是去縣城的商場買,這裏的衣服水貨非常多,這麽給你說吧,姚明如果在這裏買一件風衣,洗幾次之後,隻有送給潘長江當小褂了。秦月芳聽了秋梨的話笑起來,後來隻是買了些豬肉、青菜和梨子、蘋果。
兩條街轉了一個來回,三個人買的東西并不多,大部分時間都用到見熟人打招呼拉家常上了。眼看着到了中午,秦月芳提議到飯館吃飯,她要招待一下兩個姐妹。
鎮子上最大的飯館位于十字街口,門面比較大,裏邊也比較幹淨,餐廳裏幾乎是座無虛席,秋梨認識飯館的老闆,要了最後一個包間。
秦月芳在包間裏還沒有把菜單看完,一起和月桂從衛生間回來的秋梨輕聲對她說:“鄭有福和他的老婆也到飯館來了,與他們一起來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他們的兒子,一個是稅務所的老周,外号‘周扒皮’。”
“别理他,不要讓他倒了我們的胃口。”秦月芳放下菜單,朝門外喊了一句,“服務員,我們點菜!”
秦月芳的話剛說完,門外傳來嘈雜的吵鬧聲,月桂對秦月芳說:“月芳姐你先點菜,我和秋梨出去看看外邊在吵什麽,中午的飯盡量簡單一點,菜不要點得太多。”
月桂和秋梨出了包間的門,看到鄭有福正在餐廳裏對着飯館的老闆指指劃劃,嘴裏不幹不淨地說着難聽話。
鄭有福五十多歲,由于胡吃悶睡、煙熏酒泡,身體臃腫,面孔蒼白,像是浸泡在福爾馬林裏的人體标本。如果夜裏碰見他,活人吓得能死過去,死人吓得——當然不可能活過來。他上過兩三年小學,肚子裏的幾滴墨水早已被時光蒸發幹淨,現在連小學一年級課本上的字都認不全,但是,人民币的各種面值都認得很清楚,從來不會搞錯。幾十年來,他在鄉下的日子如同一卷手紙,被一段一段地消耗掉,上面沾滿了污物。
鄭有福的老婆是一個醜得不堪入目、怪得不可理喻的女人,她的嘴唇外翻,鼻尖下垂,奇特的長相讓臉上兩個相鄰的器官尤爲親密,以至于鼻子可以輕易地聞到從嘴巴裏散發出來的酸腐臭氣,嘴巴也可以輕易地品嘗到鼻孔裏淌出的分泌物滋味。她有理不讓人,無理攪三分,最擅長的事情是與人吵架,一隻舌頭能把難聽話攪成鐵粒子從嘴巴裏發射出去,傷透别人的心。
鄭有福和他的老婆,男人最硬的東西在胯下,村裏的女人都怕他;女人最硬的東西在嘴裏,村裏的男人都怕她。
秦月芳點了兩葷兩素四個菜,外加一個西紅柿雞蛋湯和一盤蔥油餅。她剛想出門看看秋梨和月桂爲什麽還沒有回來,月桂挽着低聲抽泣的秋梨回到包間。月桂看着滿臉驚奇的秦月芳,氣憤地說:“鄭有福不是個東西,吃飯來晚了非要飯店的老闆給他騰一個包間,飯店老闆說暫時沒有,讓他稍等一會,他就罵人家混蛋,是故意刁難、不給面子。秋梨姐在一旁看不下去,幫老闆說了幾句話,他又罵秋梨姐‘臭娘們,少管閑事,滾一邊去!’”
秦月芳聽了月桂的話,怒目圓睜,甩開身邊的椅子,奪門就往外沖。月桂一把拉住她說:“月芳姐,他們今天人多,你不要惹他!”
“怕什麽,人多還能把我吃掉,發炎的盲腸會膿的瘡,早晚要把它割掉!”
秦月芳掙脫月桂,大步沖向餐廳,月桂和秋梨趕緊跟了出去。
鄭有福正在理直氣壯地訓斥飯店老闆,一擡頭,看見從裏邊包間闆着面孔走出來的秦月芳,楞了一下,連忙招呼她:“月芳也到這裏吃飯來了,聽說你從北京回來了,我正準備去看你,還沒有顧得上。”
“你應該看的人與你一條山溝裏生活了多少年你都沒有去看,我剛回來幾天你就準備去看我,真是不敢當。”秦月芳走近他,依然闆着面孔說。
鄭有福幾十年前就知道秦月芳的性格和脾氣,對她是三分敬畏七分害怕,秦月芳随軍後每次探家回到鄭長莊,鄭有福都是盡量避免見她,遠則繞道而行,近則敷衍兩句,打招呼、說話的時間短得可以用秒計算。他看到秦月芳身後跟着的秋梨和月桂,立刻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心裏想,自己今天是惡狼遇到了母老虎,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你在裏邊吃你的飯,我們有些事在外邊說道說道。”
鄭有福陪着笑對秦月芳說。
“這裏是人來就餐的地方,聽見狗叫喚心裏不舒服,吃不下。”秦月芳仍然冷着面孔說。
鄭有福看到周圍越圍越多的人,臉皮紅得能滴下血來,也沉下臉來,咬牙切齒地說:“秦月芳,你現在是軍用品,我不想與你積怨結仇,你别忘了,現在我是鄭長莊的領導。”
“你還知道自己是鄭長莊的領導呀,當領導就應該爲老百姓辦事,你每天都幹了些什麽?”
“我怎麽了,我當領導這麽多年,沒有功勞有苦勞,也算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
“你是一身騷氣,兩袖‘情’風,老公羊發情的‘情’;你也确實做到了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因爲你喜歡光着腳丫子趟混水。”
“秦月芳,你說話注意一點,鄭長莊現在是我說了算!”
“哈巴狗咬太陽不知道天高,老母豬喝井水不知道地厚,你以爲有個大一點的洗澡盆就可以當索馬裏海盜,有個深一點的老鼠洞就能夠成塔利班武裝,你在鄭長莊當個村委會主任,就可以不顧黨紀國法,胡作非爲、欺壓百姓了嗎?”
“你到北京這些年長本事了,懂得不少,剛才說的這幾個人我都不認識。”
旁邊有幾個年輕人笑了起來。這時,鄭有福的兒子附在他耳邊小聲說:“爸,她剛才說的不是人!”
鄭有福沒有太聽明白兒子說話的意思,氣惱地說:“什麽,她剛才又說我不是人。秦月芳你不要太張狂了,你随軍去了北京,鄭啓明家裏的人不會去北京,你的親戚朋友也不會去北京。”
“你是在威脅我?”秦月芳氣憤地質問鄭有福。
鄭有福的老婆早就急着說話,秦月芳的話剛講完,她就沖到鄭有福用前面,用手指着秦月芳的鼻子說:“你不要以爲自己在城裏生活就有多麽了不起,現在隻要有錢,我們也可以到城裏去,你一個月才拿幾個錢就那麽神氣!”
秦月芳覺得心往下沉,血往上湧,她強壓住怒火,故作平靜地對面前這個醜陋的女人說:“我在北京生活沒有什麽了不起,但我是幹正常工作,拿正當工資,過正經生活,不像有些女人,在城裏傍大款、當小三,天天口朝上活着,不過是一個活動的采精器。”
周圍又響起笑聲,有兩個小夥子還拍起了巴掌。
“能傍上大款也是本事,再說在城裏傍大款的女人也不是我閨女一個,你管得了嗎?”鄭有福的老婆氣急敗壞地說。
圍觀的人群一陣轟笑。
“王八日的,狗娘養的,滾一邊去,這裏不是你說話的地方!”
鄭有福急了眼,他把老婆罵成雜交動物不算,還朝她肥臀上使勁地踹了一腳。
鄭有福的老婆屁股很大,走起路來就好像是拖拉機後邊帶了個拖鬥,盡管皮厚肉多,鄭有福這一腳依然踹得很痛,她知道自己說了不得體的話,噘着嘴站在一邊不敢再吭氣了。
鄭有福看到圍觀人群幸災樂禍的表情,知道自己今天占不到便宜,便自找台階,指着秦月芳說:“我今天還有别的事,不想跟你在這裏磨牙,咱們走着瞧,看看誰能笑到最後。”
“當然是你笑到最後了,老百姓的唾沫把你淹死以後,你就可以‘含笑九泉’了。”秦月芳輕蔑地對着鄭有福離去的背影高聲說。
幾個人回到包間,秋梨漸漸恢複了平靜,月桂仍然激動不已,她興奮地對秦月芳說:“月芳姐,你剛才惡心鄭有福的那幾句話講的太好了,看你當時的樣子,我忽然想到了《紅燈記》裏李玉和痛斥賊鸠山的那場戲。”
秦月芳點的菜還沒有上齊,飯館老闆親自過來道謝,并免費贈送她們可樂、雪碧各一大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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