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出外不管走多遠,家都是他最終的目的地,既便是客死他鄉,也會魂歸故裏。秦月芳對鄭長莊比一般人有着更深的感情,她和鐵姑娘隊的姐妹們在這裏的每一塊土地上都流下過汗水,和共青團支部的年輕人在這裏的每一個山坡上都付出過勞動。回到日思夜想的家鄉,她覺得一山一水都是那樣可愛,一草一木都是那樣親切,更讓她感到惬意和欣慰的是,在這裏可以與親人同享天倫之樂,與鄉鄰共叙相思之情。
秦月芳随軍前是生産大隊的幹部,她說話尖刻但不失幽默,對人熱情但嫉惡如仇,深得群衆擁護,并且擁有很好的人緣,她從北京回來以後,家裏就沒有斷過找她說話聊天的人。
鄭啓明的父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他的全部“學曆”就是解放初期在村裏參加過兩天半的掃盲班,當時的文化教員教他先學認識“一”字:“橫着的一道念一,豎着一道也念一。”他不解地問教員,既然都是一,爲什麽有的站着,有的躺着?文化教員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那次的學習經曆很短,但學習後遺症追随他的時間卻很長,一直到現在,老人家看見帶字的紙就頭暈。
鄭啓明的母親也是個文盲,大字不識一個,純度是百分之百,躺着的“一”,她隻知道那是個橫道;站着的“1”,她隻知道那是個豎道。
“都是萬惡的舊社會害的!”
“萬惡的舊社會”是夫妻倆嘴裏經常提到的共同敵人。
據說鄭啓明的母親年輕時很漂亮,鄭啓明的父親對她窮追不舍。
終于等到一次表明心迹的機會。“嫁給我吧!”他對她說,“咱倆一塊過日子,收成好時,你吃幹的,我喝稀的;收成不好時,拉棍要飯我背着你。”
就憑這番話,小夥子赢得了姑娘的芳心。
鄭啓明的父親母親相親相愛地生活了大半輩子,生兒育女,清貧度日,過着山中不記年、野花自開落的日子。
秦月芳回到老家,鄭啓明的母親最高興。
秦月芳的爹娘死得早,她把秦月芳當成了自己的閨女,秦月芳嫁給鄭啓明之後,也把婆母當成了自己的親娘,俗話說,娘誇閨女不是誇,婆誇媳婦一朵花。秦月芳這好那好,别人看到了一些表面現象,更多的事情是從鄭啓明的母親嘴裏講出來的,她那引以爲豪的話,讓村裏的老太太們有的羨慕、有的嫉妒。
鄭啓明的父親看到兒媳婦回來,更多的高興是藏在心裏頭,臉上被歲月的流水沖刷出來的溝壑裏,條條都盛滿了笑容。他每天早早起床,把院落打掃幹淨,把小闆凳擦拭幹淨,把暖水瓶灌滿開水,等着有人來看秦月芳。
山東的春天去南方旅遊剛剛回來,它讓人們嗅到了久違的氣息。
今天下良灣鎮逢集,院子前邊的山路上,拖拉機、自行車、或慢或快趕路的行人,說不上車水馬龍,也算是絡繹不絕。鄭啓明的大侄子春娃知道,今天家裏來人可能會更多一些,爲了襯托歡樂氣氛,他在爺爺打掃幹淨的院子裏打開了錄音機。但是,“妹妹坐船頭”的曲調經過煙熏火燎,摻雜雞鳴狗叫,早已是韻味全無、不堪入耳了。春娃也知道,山裏的老百姓不會計較錄音機的播放效果好壞,他們圖的是熱鬧,愛的是喜慶。
今天先到家裏來的是鄭鐵柱。
秦月芳面對這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依然有一種敬畏之感,自己在生産大隊當團支部書記的時候,他是生産大隊的治保主任,一個耿直豪爽的農村基層幹部。
鄭鐵柱如今已是老态龍鍾,腳步蹒姗。
“前年得了腦血拴,在醫院輸水輸了半個多月,身體都快成注水肉了。”他對秦月芳說,“好在後遺症還不是太嚴重,湊湊合合能夠自己照顧自己,沒有給兒女太多的拖累。”
面對老人,秦月芳心裏又有一些凄涼,他過去是精神抖擻,現在是手腳抖擻,過去總是照顧别人,現在要被别人照顧,真是世事滄桑、歲月無情啊!
鄭啓明的父親陪着鄭鐵柱在院子裏坐下來,劣質煙卷爲聲音已經失真的《纖夫的愛》又增添了新的煙火效果。
鄭鐵柱對秦月芳說,現在老百姓的生活越來越好,過去想辦的事情辦成了,沒想到的事情也實現了,隻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有些現象讓人看了心裏不痛快。他還說,現在的村幹部不像過去那樣一心爲群衆辦事了,過多地考慮自己和親朋好友的利益,鄭長莊村委會主任鄭有福的私心就很重,比如,他把大夥湊的修路的錢借給自己的親戚去辦石灰場,把集體的錢用于招待上邊來人吃喝等等。鄭有福的爹過去在村裏是有名的賴皮,他與他爹一樣不懂道理,前幾年倒騰水果賺了些錢,買通鄉裏的個别領導,成了鄭長莊的土皇上。天天不幹正事,滿村亂竄,見酒就喝,一喝就多,有時悶睡,有時胡說。去年他又花了些錢,托人把大兒子安排到鄉稅務所,現在更神氣了。
鄭啓明的父親在一旁甕聲甕氣地說,鄭有福不是人,他爹是王八,他是王八蛋,他兒是龜孫子。
鄭啓明的母親聽到院子裏談論鄭有福的事,也從廚屋裏走出來,氣憤地說:“人家都說鄭有福是不給錢不辦事,收了錢亂辦事,有人找鄉裏縣裏的領導反映都不管用,應該上北京,找******院長去告他。”
“******的領導叫總理!”老頭對老伴的孤陋寡聞似乎習以爲常,心平氣和地糾正她。
鄭鐵柱在旁邊憋不住笑了。
秦月芳沒有笑,她在北京就聽老家有人打電話說過鄭有福的種種不端,自己的一個外甥就是被他的兒子打傷之後不了了之。“如果有機會,一定見識見識這個當年就沒有給自己留下好印象的人。”她心裏想,
鄭鐵柱看到秦月芳當年的兩個好姐妹過來找她,就拖着病軀,一搖三晃地走了。
三個女人一台戲。
來看秦月芳的兩個人,一個是她當年的小學同學、曾經當過生産隊婦女隊長的秋梨,一個是一輩子隻知道在土裏刨食的月桂。
“城裏生活好,人也顯得年輕,論年齡我比你小兩歲,看外表别人肯定說我是你大姐!”月桂小時候家裏姊妹多,上不起學,隻讀過半年初小,中間還趕上放寒假。她身體壯,嗓門高,說話時嘴巴裏像是安了擴音器,進了門沒落座,她就朝秦月芳嚷了起來。
秦月芳看到,由于辛苦勞作,剛剛五十歲出頭的月桂已是滿臉皺紋,她年輕時長得還算好看,當年的水蜜桃如今隻剩下苦澀的内核了。她拉着月桂的胳膊,笑着說:“你的聲音總是那麽洪亮。”
“音量大也不費電,我從來不會小聲說話,一張嘴能把狼引過來。”
“引過來的狼也是公狼。”秋梨在一旁開玩笑說。
月桂用拳頭捶了一下秋梨說:“人家月芳姐當過團支部書記,那是咱們村裏的‘高幹’,對人一直非常友好,你才當過幾天婦女隊長,就總是欺負我們小小老百姓。”
月芳笑了笑,問秋梨:“我一直沒有珍妮的消息,她是我們幾個要好姐妹中的老大,我很想念她,聽說她現在在上海生活。”
“是的!”秋梨說,“她被推薦爲工農兵大學生從學校畢業以後,嫁給咱們縣縣長的公子。她結婚後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楊劍,一個叫楊戈,我們都說她的肚子是兵器制造廠。“
“他的兩個兒都很有出息,”月桂接着說,“一個是學‘鵝’語的,一個是學‘鷹’語的,反正都是鳥語。可惜鳥語花不香,她婆家想要個閨女,可是她那不争氣的肚子一直沒有給她的男人生一個女兒出來。”
秋梨說:“聽說現在她的大兒子在一家外企當副總,一年的收入是稅後五十多萬。”
“這事我怎麽沒有聽說過,他跟誰睡一年賺那麽多錢?”月桂驚奇地問秋梨。
秋梨笑彎了腰,指着月桂說:“你怎麽淨想着睡覺賺錢,想用錢了晚上找你孩子他爹去要!”
月芳心裏有事,不想再聽她們說笑話,忍不住問秋梨:“聽說鄭有福在村裏很不得人心,你們沒有與他理論過?”
秋梨說:“我根本就不想理他,你知道,他從小就不是個好孩子,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是我們班調皮搗蛋學生的‘形象大使’,經常被老師在教室裏罰站,立在大夥面前一展‘芳容’。後來我們都升三年級了,隻有他仍然在二年級繼續‘深造’。前些年他是王八走了鼈運,攀了個在北京當大官的遠房親戚,自己也拉關系、找門路,用手裏的錢換了個村委會主任。現在他兒子在鄉裏當了幹部,閨女在南方打工傍了個比他的年齡還大的有錢人,他更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誰了。”
“他是蘿蔔長在桃園裏——不是什麽好果子,别看着天天人模狗樣的,其實一肚子豬下水。幹部要是都像他那樣瞎折騰,老百姓将來要飯都要不到熱乎的。村裏人都罵他沒良心、素質低、缺少人性。”月桂大着嗓門說。
“說他沒良心是真的,他的良心已經被狗吃了;罵他素質低也有道理,他六親不認,隻認錢,正事不幹,隻抓權,從來不吃虧,摔個跟頭也要從地上抓把土裝在衣服口袋裏,牙縫裏剔出來的東西隻往裏咽,不往外吐;說他沒人性不完全對,他不是人,但有‘性’,孫子都那麽大了,還騷得像隻老公羊,看見好看一點的娘們就走不動了,他最喜歡去的是那些男人在外打工的年輕婦女家裏。”秋梨氣乎乎地說,“别看他那個熊樣,有時候還裝成很有文化的樣子,高興了來兩句‘床前明月光,滿地都是霜------’并且說這幾句詩是宋朝大詩人曹雪芹同志寫的。”
秦月芳忍不住笑起來,對秋梨說:“你說的前邊的話我還相信,後邊的話肯定是有人編出來惡心他的。”
秋梨沒有笑,一臉嚴肅地說:“月芳,你在村裏當過幹部,說話卡得住人,又在北京生活多年,站得高,看的遠,啥時候教訓教訓這個老不死的。”
“對,給鄉親們出出氣!”月桂在一旁幫助秋梨燒底火。
秦月芳鄭重其是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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