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長莊是下良灣鄉所屬的一個行政村,兩百多戶人家羊拉屎一樣散布在一條兩三裏長山溝的陽坡上。
鄭啓明的家在幾百戶人家的中間位置,山路邊一塊平地的小四合院裏,生活着鄭啓明的父母和他的弟弟一家人。
鄭長莊山高地少,平坦一些的地方都成了住人的院落,各家各戶耕種的上千塊大大小小的田地,像是随季節變幻顔色的壁毯,都在山坡上斜挂着。
鄭啓明家的小四合院坐北朝南,背風向陽,通視良好,開窗日月進,閉門一家親,辛苦忙碌的農事,衣食無憂的生活,讓全家老少其樂融融,盡享天倫。鄭長莊所處山溝的溝底,有一條從山上岩石縫裏鑽出來的小溪,小溪的上遊寬不盈尺,溪水在石塊上跳躍着,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像是熱情的少女在唱歌;小溪流到鄭啓明家的山坡下邊的時候,已經有兩三尺寬,溪水不緊不慢地流淌着,聲音比上遊小了很多,如同成熟穩重的中年婦女,緩步輕移,悄聲叙說着家常;小河流到山溝溝口的時候,已經寬達丈餘,無聲無息,安穩恬靜,好比走路走累的老妪在小憩,隻有當水面上有落葉飄浮的時候,人們才能看到她是在緩慢流動,依依不舍地穿過公路涵洞,離開鄭長莊,去尋找自己的歸宿。
鄭長莊的人沒有見過大世面,把小溪稱作河,還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清水河。
鄭長莊山高坡陡,手機信号不好,電視圖像不清,但是外界的各種信息依然能夠通過各種渠道傳送給這裏的每一個人。
秦月芳在去往村裏的岔路口下了長途公共汽車。
進入鄭長莊溝口看到的第一戶人家就住在清水河岸邊,距離公路隻有十幾米遠,這戶人家的二閨女小翠是秦月芳當年的閨中密友。秦月芳在生産大隊當團支部書記的時候,小翠是村裏的共青團員,秦月芳和鄭啓明結婚不久,她也遠嫁他鄉。
小翠的爹鄭全興是一個老實厚道的莊稼人,年老體弱,已經不能下田幹活。因爲住在靠公路旁邊,來往的車多人多,他便在自家東屋的牆上開個窗口,賣起了小百貨。後來縣郵電局又讓他代售部分報紙雜志,小翠家就成了鄭長莊經濟文化中心和信息傳播中心。這裏人多嘴雜,既是大道消息的批發部,也是小道消息的中轉站。
在**********鬧得最厲害的那幾年,小翠的幾個弟弟妹妹争先恐後地從娘肚子裏爬出來,來到亂哄哄的世界上湊熱鬧。小翠的家在鄭長莊也算是個大戶人家,現在她的兄弟姐妹大多都單獨成家立戶,隻有一個老疙瘩弟弟與她的爹娘一起生活。小翠的娘年紀不算太大,隻有七十多歲,但已經老得風雨飄搖,身體彎曲,如同是煮熟的基圍蝦,面孔多皺,好像是少女的百褶裙,身體瘦弱得似乎一陣三級風就能刮走。小翠她爹是有錢難買老來瘦,身上皮松肉少筋骨硬,就像是一根風幹了的老絲瓜。但是他人老眼不花,一照面就認出了秦月芳。
小翠家當年勞動力少,吃閑飯的人多,生活貧困,度日艱難,一家人數米而炊,稱薪而燃,狠不能單靠呼吸新鮮空氣過日子。秦月芳家裏那時的生活條件相對稍好一些,經常接濟小翠家裏。
小翠的娘用衣袖擦了擦迎風流淚的雙眼,扳着秦月芳的肩膀端詳了好一會,才把眼前的女人與秦月芳這個名字對接在一起,想到當年秦月芳與女兒的關系,老太太飽經風霜的老臉樂成了一朵幹枯的菊花,又是搬闆凳,又是倒開水,熱情得好像是自家的小翠回到了娘家。
秦月芳從提包裏拿出兩盒巧克力派遞給小翠的娘說:“嬸子,我知道您牙口不好,給您帶了一些咬得動的點心。”
小翠的娘接過點心,拉着秦月芳的胳膊,翕動着缺牙漏風的嘴說:“你總有四五年沒有回老家來了,嬸子挺想你的,今個晌午就在我家吃飯,我還給你烙你和小翠都愛吃的玉米摻白面煎餅。”
秦月芳急着回家,謝絕了小翠她娘的好意,拎起兩個提包就要上山。小翠的爹在一旁對秦月芳說:“你先别急着走,啓明他爹知道你今天回來,讓我見到你時告訴他,他讓人下山來接你。”
秦月芳笑着說:“我走山路的武功還沒有廢,走路上山一不磨輪胎,二不費汽油,還能鍛煉身體,不到半個小時我就可以走到家了。”
小翠的爹急忙攔住她說:“那不行,這是我和啓明他爹說好的事,他要是不說讓人下山接你,我就直接送你上山了。”
小翠她爹說完,走到院子外邊,放開嗓門朝山裏連喊了幾聲:“月芳回來了,月芳回來了,月芳回來了!”
在去往山裏方向一百多米的一棵老榆樹下,住着一戶人家,從這戶人家走出來一個中年婦女,她對着山裏也高喊了幾聲:“月芳回來了------”
在山溝往裏拐彎的地方,有幾個人正在田裏幹活,其中一個小夥子放下手裏的家什,也放開喉嚨朝山裏喊:“月芳回來了,月芳回來了!”
過了不到兩分鍾,通過剛才幾個人的口傳回一句話來:
“知道了!”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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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芳很熟悉家鄉這種延續了多年的通訊方式,盡管前幾年村裏已有人家安裝了電話,近幾年不少青年人也裝備了手機,可以在山外辦事時使用,但村裏人暫時還沒有丢棄這種傳統的傳話方式。有些人家有了事,不管是大事小事,隻要你站在門口大聲吆喝幾聲,就有人當你的傳聲筒,像“小峰,你娘讓你回家吃飯!”“秀榮,去溝口接你姐回家!”一個呼喚内容很快就會通過多個人的口,響遍鄭長莊整條山溝。
這種通訊方式經濟實惠,既可以節省經費開支,也能夠加深村民感情,不足的地方是有時候傳送的内容“失真”。有一次,住在山腳下的鄭方隆家的牛臨産,鄭方隆去山外趕集沒有回來,他老伴呼喊分家後住在山上的兒子:“清泉快回來,咱家的牛快生了。”
離她家不遠處的一個男人幫她朝山上喊:“清泉快回來,你娘家的牛快生了!”
再住上邊的一戶人家的一個男孩子接着朝山上喊:“清泉快回來,你娘快生了!”
鄭全興喊完話剛過了十幾分鍾,就有一台小四輪拖拉機“突突突”地喘着粗氣,在布滿石頭蛋子的道路上,蹦蹦跳跳地沖下山來。
開拖拉機的“老師傅”,是鄭啓明隻有十三四歲的小侄子春娃。
他說爺爺奶奶在家都等急了,早就催他下山。
秦月芳告别小翠的爹娘,坐在春娃駕駛的拖拉機上,沿着清水河溯源而上,雖然被颠得渾身肌肉亂顫,心裏卻覺得熱乎乎的。
家鄉的大山向她張開了歡迎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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