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火車票買好了,秦月芳早已是人在北京,心回山東。親生父母雖然早就去世了,但家鄉有自己童年時充滿幻想的天空、青年時汗水滋潤的土地,還有曾經共同生活多年、情同父母的公婆,也有一起戰天鬥地、同甘共苦的姐妹。昨天晚上,她還夢到了自己的媽媽——這是活人見到死人的唯一方法。媽媽依然還是那麽年輕,那麽能幹,不停地從廚房裏爲自己端出來吃的、喝的。
秦月芳從上品折扣商場買了不少樣式新穎、價格便宜的衣服,家鄉早已不是“老大的舊衣老二穿、老二穿過給老三”的凄苦情景,這些衣服親朋好友不知道喜歡不喜歡?她還從附近超市買了一些色味俱全、物美價廉的小食品,家鄉也不是當初“糠菜紅薯當主糧、肚裏空着半截腸”的生活條件了,這樣的食品現在的孩子不知道愛吃不愛吃?
火車票是第二天晚上的,但是秦月芳已經準備好東西,并且裝滿了拉杆箱、手提包。
鄭啓明說好今天早點下班回來的,但是,臉蛋紅紅的太陽已經投入西山的懷抱,到了萬家燈火初上的晚飯時間,還是不見他的影子。秦月芳做好了飯,依然站在陽台上,檢閱着樓下道路上稀稀拉拉的行人。
過了不一會,傳來熟悉的敲門聲。
秦月芳給丈夫打開門,驚奇地問:“你是從哪裏上的樓,我怎麽沒有看見你從外邊回來。”
鄭啓明脫着外衣說:“我今天出去辦事,是開車回來的,車就停在樓下邊,我餓壞了,趕快搞點吃的。”
“這麽晚了你還沒有吃飯?”
“沒有。于副部長在地方做生意的兒子的車壞在了東五環,下午他打電話給我,我開着車,帶着一個修理工,把壞了的車修好,又把修理工送回家裏以後才回來的。”鄭啓明跟着秦月芳走進廚房說。
“你原來不是說于副部長在職的時候對你不是太好嗎?”
“是的,他是覺得我這個人心眼太實,辦事原則有餘、靈活不足,所以總是看不上我,如果不是辦公室的老主任堅持,他可能早就把我調離綜合部了。當然,我也看不上他,總覺得他這個人具有領導幹部的工作能力,但缺少領導幹部的思想品質。由于他的職務比我高,所以,隻能說他看不上我,不能說我看不上他。他看不上我無非有兩種可能,一是我确實沒能力,二是他确實沒眼光。究競是哪一種,我說不準,也不想說,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于副部長退休後非議較多,群衆不願意見他,他也不願意見群衆。聽說他今天先找了機關汽車隊的許隊長,許隊長不買他的賬,他才又找的我。”
“他是覺得你好說話!”秦月芳邊爲鄭啓明準備晚餐,邊忿忿不平地說,“我也經常聽到機關有人反映,他這個領導心裏沒有群衆,群衆當然心裏也不會有他,隻有你,還一直把他當成領導。”
鄭啓明從餐廳裏搬了一把椅子在廚房裏坐下來,對妻子說:“話不能那樣講,他現在雖然退休了,但曾經當過我的首長,隻要有這一層關系存在,現在他雖然沒有權力要我辦事,但我有義務爲他幫忙。我很欣賞有人進過的一句話,意思是說,曾經傷害過或者曾經對不起你的人,有的可能比你強大,有的可能比你弱小。比你強大的,你要寬恕自己;比你弱小的,你要寬恕他人。于副部長退休了,沒權了,相對來講,是由強大變爲了弱小。他以前心裏不容别人,應該說确有其事。不容人的人,也正如有些人講的,有兩種可能,一是他自己的心胸容量太小,二是有些人的人格體積太大。在待人處事上,各人有各人的道德取向标準,對此不可強求,于副部長與我主要是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當然,他也不喜歡我這樣的性格。”
“你說話像驢拉磨,淨轉圈子,我聽了有點頭暈。不過,有一點我心裏很清楚,現在的有些領導,喜歡扛麻袋的,更喜歡送錢袋的;喜歡爲公家出力的,更喜歡爲自己辦事的。像你這樣隻知道埋頭拉車,不知道擡頭看人的人,于副部長這樣的領導不會喜歡。”
鄭啓明心裏覺得妻子講的有些道理,但嘴裏不願意承認,底氣不足地說:“由于機關不少人對于副部長有意見,他現在有些事情不好意思去找别人,而是讓我去辦,可能還考慮與我有一層老鄉關系,這一點我很理解。”
秦月芳往盤子裏盛着炒菜,對鄭啓明說:“你别再給我講那些客觀原因了,一個領導幹部是好是壞,群衆這架天平能夠把他稱得分兩不差。你說他與我們是老鄉,老鄉怎麽了,他也沒有幫過咱的忙,咱也沒有沾過他的光,他就是這麽個人,對不讨好他和他看不上眼的群衆都沒有多少感情。别的話别講了,走,出去吃飯吧!”
“這不是客觀主觀的問題。”鄭啓明在餐桌上坐下來,對秦月芳說,“隻要不是敵我矛盾,不是大事大非,人們就應該互相體諒,互相寬容。”
“你比大多數人都懂得體諒,懂得寬容,結果你體諒、寬容了有些人,有些人沒有體諒、寬容你,一輩子也沒有混個一官半職,最終還是要在行政秘書的位置上退休。”秦月芳依然是忿忿不平。
“人不能以成敗論英雄,也不能以職位定價值,現在可敬可愛的多是小人物和平民百姓。我在機關雖然沒有當過領導,連秘書工作也幹不幾天了,但熟悉或不太熟悉的人,見了我這個快退休幹部的面,依然還是熱情招呼、笑臉相迎,這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我也因此而滿足。這些事情咱們以後再争論,你這次回家多帶點錢,對家裏的鄉親,過去與你有感情的也好,有隔閡的也好,能幫的就幫一下。還有一點就是說話要有溫度、帶感情,不要總是那麽刻薄。”
秦月芳把筷子遞給鄭啓明,紅了臉說:“我并不是有意要說刻薄的話給别人聽,有時隻是憋不住想開開玩笑,不知不覺的就傷了别人的心,我這個毛病現在改多了。”
“你的毛病是在改,不過不是改多了。前天我碰到黃副局長的愛人老潘,她對我說,你們家小秦退休了怎麽不出來跟我們一起活動?總是呆在家裏不好,小秦心眼不壞,就是嘴上缺個把門的。老潘的兩顆門牙比較突出,我聽說你曾經給别人講過,将來地球上的大象滅絕了,潘大姐的牙齒就是雕刻工藝品的最好材料。還說以後如果大院裏組織吃西瓜比賽,潘大姐肯定能得冠軍,西瓜皮比任何人啃的都要幹淨。你還說過,她女兒愛吃瓜子,結果沒有長成瓜子臉,不愛吃南瓜,倒是長了一副南瓜面孔,有沒有這麽回事?”
秦月芳的臉成了油煎荷苞蛋,白中有黃,黃中泛紅,難爲情地說:“有屁不放,憋壞心髒,有話不講,嘴巴發癢。我這個人肚子裏有什麽話了就是忍不住要講出來,講過的話也快也就忘了,潘大姐記住的這些話,我當時肯定也是随便當笑話講的,她——怎麽都還記得。”
“人家當然記得,特别好聽或者特别難聽的話,都不會讓人輕易忘記,有人說從農村随軍到部隊的家屬普遍素質低,是秃老帽,土得掉渣,你不是心裏也總是記着,并經常爲此生氣。老潘最後還對我講,讓小秦抽時間出來跟我們一起活動吧,做做操、跳跳舞都可以,有她在一旁說話,熱鬧!”鄭啓明感歎着對秦月芳說,“你知道她的話體現了什麽嗎?寬容!”
秦月芳不好意思地說:“你别再講了,道理我都明白,我的有些話是講得不太得體,這兩天來不及了,等從老家回來了,我一定到她家去當面道歉。”
聽了秦月芳自責的話,鄭啓明埋頭吃飯,沒有再說什麽。
吃完了飯,鄭啓明從文件包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秦月芳說:“這是我這個月的工資,下午剛從銀行取出來,你全帶上。”
秦月芳接過信封,從裏邊抽出兩千塊錢來,牛皮紙信封像是剛生過孩子的女人肚子,立刻癟了不少。然後她将信封又遞給鄭啓明說:“我已經帶了不少錢,再有這些足夠了,其餘的留着你在家用吧!”
秦月芳還對鄭啓明講,她買了幾袋速凍水餃,都是鄭啓明愛吃的三鮮餡,放在了冰箱裏,每袋半斤,正好夠吃一頓。她還買了半箱康師傅方便面和幾筒八寶粥,讓鄭啓明趕不上食堂開飯的時候回家吃。然後又告訴鄭啓明,疊好的換洗衣服放在了櫃子的什麽位置,找出來的常用藥品擱在了抽屜的什麽地方。
鄭啓明聽着秦月芳的話,又想起了她每次到部隊探親時臨走前的反複叮咛。他想勸說秦月芳幾句,讓她放心走、少操心,但又忍住了。因爲他知道,自己說了也沒用,這是一個妻子、特别是一個軍人的妻子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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