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情況下,鄭啓明晚上下了班就直接回家吃飯,如果在外邊有應酬,那就很難說了,可能是九點、十點鍾,也可能十一點、十二點鍾,才能疲憊地拖着雙腿回到家裏來。
“你不是快退休了嗎,工作怎麽還那麽忙?”秦月芳問他。
“我就是因爲快退休了,才要把自己分管的工作做好,爲後任留下一個比較好的基礎。”
秦月芳知道丈夫的爲人之道和工作态度,她曾幾次對鄭啓明說:“你的脾氣這輩子是改不了啦,都快成退休幹部了,辦事還那麽認真,我對你還是那句話,隻理解,不支持。”
鄭啓明說:“理解萬歲!”
今天下午下班時鄭啓明打回電話,隻說是晚上不回家吃飯了,但沒說幾點鍾回來。
秦月芳看了一會電視,陪着電視劇裏邊的主人公,該哭的時候哭了,該笑的時候笑了,還是沒有見到鄭啓明的影子。她離開沙發,伫立在陽台上,欣賞着樓間道路上的新聞直播節目,直到生活區的路燈全部熄掉。
四周一片靜谧,黑夜溶化掉馬路上的喧嚣,把城市變成了安睡的搖籃。
秦月芳仰望蒼穹,想起了“星星是窮人的寶石”那句話,隻要是無雲的夜晚,任何人不花錢就可以随便欣賞那鑲嵌在天幕上的閃亮光點。在齊魯大地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村,年輕的團支部書記和勞累了一天的姐妹們,或是在生産隊的打麥場上,或是在社員家的柴垛旁邊,或躺或坐,或說或笑,重述着老輩人關于月亮的傳說和星星的故事。
那是個生活清苦而又讓人充滿幻想的年代。
城市的夜晚并不像鄉村那麽漆黑一團,而是灰蒙蒙一片。今天晚上,嫦娥和吳剛不知道又躲到哪裏談情說愛去了,夜空裏隻有數量不多的幾顆星星隐藏在稀薄的雲層後邊,躲躲閃閃地眨着好奇的眼睛,窺探着這個進入夢鄉的都市。
三月的北京,萬物複蘇,乍暧猶寒。秦月芳覺得心裏發冷,身上發涼,她遙望東方,思念故鄉的星星,也眷戀老家的夜晚。
不管是城裏的夜晚,還是鄉下的夜晚,再經過幾個小時的孕育,它們将共同分娩出一個朗朗白日來,讓同一個半球住在不同地方的人們開始新的一天的生活。
秦月芳已經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但對春播秋收,四季分明,夜幕遮蓋紅日,晨風吹落繁星的農村生活依然向往。北京的生活條件比一般的農村都要好得多,但她覺得這裏的氣候不太理想,春天剛來就被夏天擠走,秋天剛到又被冬天撺跑,熱的時間長,冷的時間也長,不冷不熱的時間短。對夏天開空調關節痛、冬天生暖氣嗓子幹的生活,她也很不适應。還有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外蒙大漠的沙塵暴,不打招呼,不帶護照,高興了就來騷擾一下,這也讓人受不了。再有出門坐車總是那麽擠,特别是地鐵,用開玩笑的話說,節假日和上下班高峰期,提一串香蕉上去出來時隻剩下皮,掂一兜花生上去出來時隻剩下仁,胖丫頭上去出來時就成了瘦美人。在老家多好,趕集上會,串親訪友,小四輪拖拉機上,冬天墊床被子,夏天鋪張涼席,想坐就坐,想躺就躺,那才叫舒坦。
輕輕的、熟悉的敲門聲,打斷了秦月芳的遐想。
是鄭啓明回家了。
秦月芳連忙爲丈夫打開門,她首先聞到一股酒精味,便關切地問他:“你是不是又喝酒了,怎麽回來的?”
“今天是喝了一些酒,不過沒有喝多,車隊的幾個幹部很辛苦,我請他們在附近的飯館吃了一頓飯。”
鄭啓明身材不高,墩實健壯,看上去雖不精幹,但也不笨拙。他脫去外衣,換上拖鞋,坐在沙發上,面紅耳赤地與妻子搭話。
“别的機關幹部經常吃别人請,你與他們相反,是經常請别人吃。”秦月芳遞給鄭啓明一杯茶水說。
“現在誰也不稀罕一頓飯,與你有感情的人才吃你的請。”
鄭啓明看到秦月芳面色凝重,沒有以往的歡快神色,喝了兩口水,關心地問她:“我在樓下看到整棟樓隻有我們家的燈還亮着,你又在想什麽心事,爲什麽還不睡覺?”
秦月芳給丈夫的杯子裏加了些水,也在沙發上坐下來,沉吟了一下說:“我一個人在家裏覺得憋屈得慌,很不習慣這種胡吃傻睡的生活。”
鄭啓明又喝了一口茶水,笑着說:“我早就知道你會有這麽一天,上班的時候,總盼着雙休日,盼着過節放假,但真正讓你可以天天在家休息的時候,你反而又不适應了。我說的對不對,你現在又有什麽新想法了?”
“我想回老家住幾天!”
鄭啓明将杯子放在茶幾上,高興地說:“這個想法我很早就有了,但擔心你沒有,因爲我的父母健在,而你的父母都去世了,我怕你現在不願意回老家。”
“你的父母健在,現在與小荔的二叔一起生活着,我回去可以給他們端茶倒水;我的父母也在,不過是長眠在老家的土地上,我回去可以爲他們添墳掃墓。當然,我也仍然喜歡太陽出來下地幹活,日落西山收工回家的農村生活。”
鄭啓明聽了秦月芳的話,欣賞地說:“想不到從你嘴裏還能說出這麽有水平的話。”
“你的意思是說,我這張嘴隻會損人?”
鄭啓明連忙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說實話,我對家裏的老人在心裏一直感到很愧疚,當兵這麽多年,幾年才回去一趟,不要說孝敬他們,連面都見不了幾次,雖說他們後來差不多每年都要來北京一趟,但往往是住三五天就走。有時想想,父母對子女,真是渴了可以放自己的血,餓了可以割自己的肉,可是子女又能夠給父母多少回報呢!我曾經多次想過,工作離得開的時候,與你一起回老家同父母一起生活一段時間,還還感情債,盡盡兒女心。可是,我的工作崗位比較特殊,一是平時不便于離開,二是離開了别人不便于替代。領導考慮到我快要退休,讓我今年找機會回老家看看,但我現在确實走不了,新司機培訓快要結束了,過幾天我還要到司機訓練隊挑選機關車隊需要補充的司機。家裏的兩個老人現在身體尚好,平時由二弟一家照顧,我很放心,他們更多的是需要我們精神上的安慰,你要是回老家住一段時間,能夠陪着老人說說話聊聊天,他們一定會非常高興。”
“你的父母也好,我的父母也好,都是我們兩個人的父母,在他們面前,我們是一樣的兒女,有一樣的責任和義務。”秦月芳誠懇地說。
鄭啓明感激地點點頭,接着說:“有兩件事在我心中埋藏多年,從不願意向别人提起。一件是我小時候有病發高燒,昏睡兩天兩夜,稍微清醒一些的時候,媽媽問我想吃什麽,我說想吃蘋果。你知道,我們老家那個地區雖然出産蘋果,但我們村并不适合栽蘋果樹,我隻是見過附近有人用闆車将蘋果拉着往城裏送。媽媽聽了我的話,出去大半天,天快黑了的時候才用頭巾包着三個小蘋果,滿頭大汗地從外邊跑回來。後來我才知道,因爲家裏沒錢買蘋果,母親跑到咱們公社至縣城的公路斜坡上幫人推闆車,推一趟闆車找人家要一個蘋果,那年我八歲,已經能夠想象得到,一個年輕女人伸手從陌生人手裏要蘋果的勇氣和窘态。那一次,是我平生第一次品嘗到蘋果的甘甜,也是平生第一次品嘗到人間的辛酸。你現在應該明白,爲什麽老人家每次來北京,我都要買很多蘋果放在家裏。第二件是我在下良灣住校上中學時,一天下午下了最後一節課,一個同學對我說,學校大門外有個要飯的說是認識你,讓你出去一下。我趕快出去一看,是老父親提着個籃子,光着背,在學校門外的一棵大樹後邊等我。他說我在學校夥食不好,經常吃不飽肚子,自留地裏的紅薯成熟了,我媽刨了幾塊蒸熟了讓他給我送來。他在路上怕紅薯涼了,就脫下褂子把紅薯包起來,是抱在懷裏送到學校的。我想到剛才同學誤以爲他是叫化子的話,覺得自尊心受到傷害,斥責凍得瑟瑟發抖的父親說,你以後不要這樣到學校來,淨影響我學習!父親慌忙把紅薯遞給我,穿上褂子,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提着空籃子趕快走了。我捧着還留有父親體溫的紅薯,望着他遠去的背影,百感交集,心裏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多年來,我沒有因爲這件事對父親說過一句道歉的話,但每次想起它,對老人的愧疚就深一層。”
鄭啓明說着,低下了頭。
秦月芳在一旁眼圈也紅了,安慰丈夫說:“你别講了,我回去替你報恩盡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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