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間很小，一張一米二的單人床放進去後隻留下了一個轉身的地方。
現在，單人床上正躺着一個男人，半舊的軍大衣胡亂的蓋在棉被上，一隻套着襪子的腳從被子底下伸出來，這個手長腳長的大男人，在一米二的小床上就那麽蜷着。
男人正在酣睡，完全沒有發現姚愛軍的存在。
姚愛軍張了張嘴，感覺有什麽東西堵着喉管耳膜，仿佛身邊的空氣都被抽走，發不出聲音，也聽不見響聲。
視線一寸寸掃過那個裸露在空氣中的腦袋，挺立的闆寸根根豎起，深陷的眼窩下微微發青，唇上的幹裂出了口子，翹着白色的幹皮……
陷入沉睡的雙目緊閉，可姚愛軍仿佛能看見它們睜開時的樣子，威嚴、冷冽，那是它們十年後的樣子。而如今，這個男人頭發還是烏黑的，額頭眼角都還沒有爬上皺紋，還是那個不辭辛苦冒着寒冬臘月的冷風，趕在除夕回家的——父親！
他蹑手蹑腳的從門裏退出來，帶上小門。
“姥——”他需要冷靜下，在他還沒準備好的時候，父親提前回來了。
姚愛軍急匆匆的轉去廚房，姥姥已經給他準備好了牙膏牙刷，慈愛的看着他：“喜壞了吧。你爸淩晨剛回來的，讓他多睡兒。你媽單位走不開，要過兩天，也不知道能不能湊一起。”
姚愛軍接過牙刷，一邊刷一邊發愣。
他們父子倆最後一次說話是什麽時候？
“滾，不要讓我看到你！我中考時你在研究所，我進國家隊時你在研究所，我拿奧運冠軍時你在研究所，姥姥出事時你還在研究所！你怎麽不爛在研究所算了！”
“我不要你假惺惺的說這些，我姚愛軍今後不要跟你有一毛錢的關系！我混成什麽樣？混成什麽樣你都沒資格管我！滾！”
……
該死的！姚愛軍雙手撐在水池上吐出一口泡沫，猛的灌了一口自來水，呼噜噜漱口吐掉。拿毛巾胡亂的擦了擦臉，沖出門去。
姥姥詫異的看着他：“軍兒，你上哪兒去？”
姚愛軍頭也不回的答道：“我先拜年去。”
一個人找了個安靜的角落蹲着。從小他就知道父母很忙，兩個人都在科研單位，長年不着家。姥姥經常拿着抽屜裏的小紅本本，指着照片給他講，這個是爸爸，那個是媽媽……那是他們獲得的證書和獎彰，一疊疊一件件，都讓小小的他幻想着自己的父母是個無比厲害的大英雄。
但英雄不能當飯吃，英雄的子女很寂寞。
每當他在大院裏跟人吵架打鬧後，領着他去認錯賠禮的隻有姥姥；
每當他在學校裏遇到不會做的題，念不通的課本時，也從沒有可以輔導功課的家長；
每當他遇到比賽簽字，集訓申請等需要簽字的地方，隻有他一個人的名字……
漸漸地他變得獨立自主，有事情總是自己解決；他孤傲冷漠，對旁人的事情漠不關心。他漸漸地變的不再是一個崇拜英雄的小男生，他的王者之路最終剩下的隻有滿眼寂寞！
他一點點回憶着上輩子的矛盾，小心翼翼的剝開看着，思考着。
其實哪有那麽多的深仇大恨，不過是點點滴滴的誤會發酵成了怨怼。
而現在，那些上輩子的事情都還沒有發生，他還有能力去糾正，他想要在親人的祝福下走向巅峰，分享喜悅！
那麽，就從征服老爸開始吧！下了決定的人生，不需要再扭扭捏捏！
回到家，姚爸已經坐在桌邊吃早飯了，正笑着和姥姥聊着研究所裏的事兒。
忽然餘光瞄到兒子進家門，立刻放下筷子轉過身，嘴角含笑的看着他。
“爸！”開口遠比想象的容易。
與姚愛軍腦袋裏那個後世的中年軍官形象不同，姚遠章穿着常服，一米八幾的個頭，坐的筆直，看起來清俊又英武。
這廂，姚遠章也打量着兒子。他在所裏也會關注社會新聞，兒子在全國大賽破紀錄的報道，連文帶圖的他都剪了下來夾在本子裏，比起新聞圖片來說，活生生的大小子明顯長高了許多。姚遠章指着小外間裏邊笑道：“快去看看，給你帶的新年禮物在爸包裏，自己去拿吧！”
姚愛軍跑去一看，一個迷彩的行軍包擱在床尾空檔的牆邊上，從裏邊翻出一個包的嚴嚴實實的方盒子。拆開一看，是一架051驅逐艦模型。
姚愛軍愣了愣神，好像……記憶裏是曾經有這樣一個模型，那是他諸多珍藏之一，曾經和他的獎狀獎杯們一起放在櫥櫃最頂層。然後，他親手砸碎了它……姚愛軍感到嘴裏微微的苦澀。
“找見沒？”姚遠章的聲音從堂屋裏傳來，“沒找着？要爸幫你拿嗎？”說着，姚遠章便打算過來。
“找到了，找到了。”姚愛軍趕忙定了定神，說道：“找到了爸，我挺喜歡的。謝謝爸。”
“呵呵呵，喜歡就好。”姚爸雖然奇怪兒子怎麽沒有平時那麽活躍，這可是他要了很久的模型呢，但轉念一想，也許兒子是歡喜傻了呢。
姚遠章見給兒子的禮物已經交付，又端起飯碗接着吃，邊吃邊聊：“新年禮物就這一樣啊，别再管你媽要了知道不？等過兩天你媽回來，好好陪陪她。”
“咦，小姚你不在家多待幾天嘛？”姥姥有點難過，一年難得家裏人多點。
“媽，我都是找領導特批的啦，所裏事情緊任務重嘛！您得理解！”姚遠章讪讪的說。
“理解，理解！你們倆都忙人，都是理解！你們把軍兒往我這一丢，你們想過點他沒有啊！啊？”姥姥不開心了：“你們知道他多努力，拿了個全國大獎，跳的比誰都好！還破了記錄！念書也念的好，誰不知道咱們家愛軍是個大出息的！就你倆做爹媽的，連回來好好說說話都不行！”姥姥摸了摸眼角，心裏替孫子委屈。
“這，這不是媽您教得好嘛！”姚遠章硬着頭皮哄丈母娘。
“我教個屁！”姥姥把碗筷往桌上重重一頓，悶氣道：“人家教練老師都比你們倆口子上心！”
想了一會兒，姥姥又開口發話：“小姚你待會兒吃完了擱着，帶軍兒去上老師、教練家拜年去。好歹讓人見見，咱們家軍兒也是有爹媽的！”
“哎！是嘞！都聽您的！”姚遠章端着碗一臉讪笑的直點頭。
姚愛軍看着自家老爸一臉傻樣，被訓得一點脾氣沒有，哪有後世那份軍官氣度，不禁好笑。
果然，人長大了，換個心态看，人情事物的發展完全不一樣了。當年他總固執的認爲，父親所有的關愛，都隻不過是應付給姥姥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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