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軟塌上,微微調整了一下身體,正才漫不經心地說道:“本皇子不過就是想讓棉兒幫個忙,把畫舫是本皇子的這件事掩蓋過去罷了。”說罷,眼神一飄,似乎是看見了什麽人。當下勾起唇角,指着門口又解釋道:“你看。”
蘇錦棉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隻看見三三兩兩的生意人正往裏面走來。
屏風外面的絲竹聲已然換了另一種曲調,似是江南煙雨三秋薄涼的調子,棉棉細雨,走在青石闆上似乎都有水珠子濺起,落下。那聲音似是珠子掉落了珠盤,清脆得像是要入了人的心裏去。
蘇錦棉側耳聽了一會,差不多已明了現在往裏走來的這些人的身份。怕是不是什麽簡單的商人,而是江南巨甲吧?
八皇子邪佞的一笑,拿起杯盞湊近唇邊輕輕地抿了一口,“辦大事自然是在自己的地盤裏才能更加安心,如棉兒所見,這些人都是北上的鹽商。若本皇子要和他們合作,那定是一單大生意,那麽肯定是在這畫舫裏才讓本皇覺得把握又重了幾分……”頓了頓,他眼光微轉,“但若是讓他們知道這畫舫是本皇子的囊中之物,那他們豈不是會覺得自己是羊入虎口,揣揣不安?處處受制,談起事情來哪還有那麽豪爽,必定是多了幾分節制的。但本皇子想控制這些鹽商,必然是要一舉成功的。”
蘇錦棉暗暗心驚,他此番說得那麽透徹,想必是讓自己不答應也要答應了。她蘇錦棉不站在他那邊的話,今日想必是不用出折扇門了。
話說到這裏,她雖然明白,但是有些東西還是不要表露的好,當下微微一哂,“八皇子說這些做什麽?”
“棉兒那麽聰明怎麽還會不懂,你若是不想往那裏猜那本皇子便告訴你——本皇子需要一個人替這畫舫出面。”
蘇錦棉饒是再笨這話再裝傻那就過了頭,當下隻能無奈至極地苦了一張臉,他倒是說得輕巧,隻需她出面就好。
但這話說得那麽分明,想必是有了讓她長期做這畫舫名面上的主人的打算。
她想說,現在裝作什麽都沒聽見是不是有些晚了?
等馬車行到蘇府的時候依然天色黑沉了,蘇府後門還留着一盞燈,想必是阿蘿看時間差不多了便來後門守着了。
駕車的小厮挑開簾子,笑眯眯地說道:“蘇小姐,到了。”
蘇錦棉點點頭,隻覺得他撩開的那塊地方冷風不停的鑽進來,涼飕飕的感覺隻讓她打顫。尤其馬車上這個暖爐正燒得旺,暖烘烘的讓她一動也不想動了。
她拉了拉披風,裹好自己正要下車,似乎是感覺到身後那道灼人的視線,遲疑了下又回過頭來,點點頭道:“殿下,錦棉先行告辭了。”
那人正坐在裏面,離暖爐最近的地方。聞言一直看着她的那雙眼裏光亮微微一閃,随即面無表情地别開頭去,狀似不知。
但随即察覺到她似乎并沒有搭理他的意思,目光又轉了過來看了看她,又越過她的肩線看向她身後那暗沉的天空,“怕是這天要下雪了。”
蘇錦棉正要下車的腳步又是一頓,随即心不随口道:“殿下路上小心。”
蘇錦棉也懶得跟他計較,剛下馬車就看見阿蘿抱着狐裘跑了過來,等給她披好拉緊了又轉身去拿給蘇錦棉捧在手裏暖手的笑暖爐。
車上瞬間空了一個位置,他頓了頓,還是挑了窗簾往外看去。
才這一會功夫,她的鼻尖就已經被凍得通紅,此刻正抱着暖爐站在門前看着這裏。
記憶中那時候的她還沒有那麽怕冷,大冬天的還跟着那個名喚小西的婢女坐在屋前繡那勞什子的香包。那雙手被凍得僵住了這才縮進袖口裏,等暖和一點了就擡起湊到唇邊哈一口氣,然後拿着針線又開始瞎搗鼓。
那時候她倒是不知道冷,雖然她也是畏寒的。
韶華殿那時候除了他的寝宮之外,别的地方都是沒有暖爐的。他一下學了就會回去讓路公公把暖爐升起來,那時候她就偎在他邊上靠着暖爐讀着醫書,習着字。
想到這裏,他頓了頓,眼底的光瞬間暗沉了下來。他縮回手指,修長的指尖越過暖爐的時候在上面停留了一瞬間才移到自己的胸口摸索了一陣,待摸到胸口那不明顯的突起時眼底的那些冷氣才微微散了開去。
“走吧。”他淡淡道。
有些不該記起不該回想的東西,是該忘記得幹幹淨淨了。否則午夜夢回,徒留了自己心底空空蕩蕩,無所依靠。
阿蘿陪着蘇錦棉在門口站了會,見馬車漸漸地離去了,這才出聲道:“小姐,回去吧,這天也太冷了。”
蘇錦棉點了點頭,一直注視着馬車離去才收回視線,手裏捧着暖爐剛轉身就聽見阿蘿壓低了聲音問道:“小姐,八皇子可有爲難你?”
蘇錦棉一愣,随即突然笑了起來,“沒有。”
阿蘿頓了頓突然欲言又止了起來,“小姐,雖然八皇子長得是好看,但是你小心别被他迷惑了。”
這話是打哪來的?
蘇錦棉頓了頓,反問,“你家小姐像傻瓜麽?”
阿蘿怔忡了會,搖搖頭,一本正經,“哪裏,我家小姐可是京城裏最聰明的。”
蘇錦棉被她的反應逗笑,邁着輕快的步子往回走,“那便是了,從來都隻有我算計别人的份。”
跟在蘇錦棉身後的阿蘿欲言又止,但随即還是忍了忍,閉上了嘴。
她想說——這八皇子怎麽看都已經把您老人家算計上了好麽?
自此以後,蘇錦棉的小日子倒是也舒坦了。八皇子不經常上門來,上門來的話也是送來賬目和她交接一下,整個畫舫的管理重擔倒是全部毫無保留地都給了她。
蘇遮木剛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還擔心蘇錦棉一個人照顧不過來,但也不好把這賬目攬過來,隻好吃過晚飯了就去哪裏轉一轉。蘇錦棉也不客氣,一有不懂的地方都會問蘇遮木。
以至于這樣下來一段時間畫舫那裏井井有條,蘇錦棉也有了實戰經驗,那叫一個志得意滿,神清氣爽啊。
直到快到年前,蘇錦棉正尋思着要不要給畫舫裏的人送點什麽禮物。蘇錦城照看蘇家絲綢店的時候逢年過節都會多多少少給點福利,下至小工上到管家,細細地打賞一遍。圖個喜慶也籠絡人心,的确是個法子。
但……
她皺眉,翻看着手裏的賬本。老實說,她以前一直以爲這個畫舫就算不是虧本也會收支平衡,哪裏想到它的吸金量居然那麽大。
想到這,她的指尖一頓,雙眸微微眯起。
似乎非要去趟八皇子府不可了啊。
管家倒是沒想到蘇錦棉這個時候會出現在門口,愣了一下忙把人請進去,“蘇小姐這邊請,我這就去請殿下過來。”
蘇錦棉微微颔首,“不打緊的,有要事的話我等等便好。”
管家倒是沒有想到蘇錦棉那麽好說話,腳步頓了頓,越發的恭敬起來,“蘇小姐這邊請。”
八皇子府她是有來過的,隻是從未細看過。倒沒有外界傳言的那樣富麗堂皇,但這規模的确也是差不多了。
阿蘿倒是驚歎的,待管家一走開就低低地說道:“八皇子的府上還真的是……”她皺了皺眉,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形容詞。
蘇錦棉倒是抿嘴一笑,毫不在意地搖了搖頭。
八皇子正和昭王府的小王爺在書房談事,管家在門口猶豫了下,就聽見八皇子在裏面道:“何事?”
管家在門口頓了頓,還是低聲說道:“蘇小姐來了,殿下你看?”
裏頭沉默了一會,才再次傳來聲音,“嗯,我現在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