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新也曉得石相。
石相乃是上清教副教主,朝廷現聘其爲丞相,總攬全國二十四路民政。石相姓石,本名不爲外界所知,“石相”僅是石丞相的簡稱。石丞相價值觀與一般煉氣士大不相同,駭然主張士民相容。翻譯成地球政治生态,石丞相主張煉氣士積極參與國計民生,嘴皮說入世修行不叫做入世,真正的入世修行從群衆中來到群衆中去,與群衆一起改善民生建設,煉氣士應該用天地靈氣超自然力量爲人民服務。石丞相說到做到,其總攬朝政以來,頗辦了幾件大事,曾領着一群煉氣士改良稻田,也曾利用仙家妙法挖掘河渠,很是造福了一方百姓。遍觀石丞相施政綱要,他總是殷殷勸誡煉氣士走出小圈子,與平民百姓一起改造自然世界。
石丞相的政治改革,理所當然引來一片抨擊聲。諸煉氣士喊他石丞相,而非石前輩、石副教主、石真人等煉氣士階層慣用稱呼,就是無聲抨擊他像一名古代凡人官僚,忘了自己煉氣士的身份。
在座煉氣士,或感同身受,或受輿論影響,異口同聲埋怨起石丞相。閨怨半晌,鄭山民繼續講訴苦衷:“也不知石相怎麽想的,任職以來,對内結怨天下煉氣士,對外挑釁鄰國友邦,紛紛擾擾不休。前些月,永興路與高氏國交兵,邊軍連侵邦國數堡,惹得高氏國主大怒。高氏國主集兵三十萬,肆言石相若不肯械送永興路諸将,便提兵會獵梁京。石相銳意進取,怎肯不戰認輸,遂發書征兵征糧,意欲高氏國主一決勝負。我鄭氏一門,七代安居浮山鎮,不忍百姓苦熬苛捐雜稅,遂将軍稅糧款攤派分給各大商戶。鄭某不熟悉民政瑣事,劣侄慣來簡單粗暴,傭仆又良莠不齊,不意募捐善舉竟異變成了暴虐欺人。哎,家門不幸,無顔面對諸君啊!”
鄭山民三言兩語挽回道德頹勢。
煉氣士階層和非煉氣士階層有着森嚴等級壁壘和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念。煉氣士階層不怕戰場拼殺戰死,卻恥于拎拿鐮刀勞作田間,是謂:我不是來耕田的!煉氣士階層恥于耕田,并非刻意維護煉氣士的尊嚴,而是等級之差刻在靈魂深處,早就對一切習以爲然。然則,煉氣士蔑視耕田農夫同時,卻又對農夫懷有自高臨下的憐憫心,常常善人心态施粥放米、救濟鄉鄰。我不是耕田的,我是憐憫百姓的大善人,兩種思維交雜在一起。因此,煉氣士階層既以田間勞作爲恥,又推崇各種“厚愛百姓”的善舉。
鄭山民懈怠政事,此爲社會常态,無可指責。
鄭山民族人無故暴打平民,此爲煉氣士階層瞧不起的道德黑點,錯在鄭山民忽略族規。
可若一切緣出誤會,鄭山民本意原是憐憫浮山鎮百姓飽經苛捐雜稅剝削,溫新再揪着不放,此事就成了溫新的道德黑點。消息傳到民間,百姓也将因爲仇商仇富心理,背地裏指罵溫新狗仗人勢欺負好心腸的鄭大官人。鄭山民明顯是以退爲進,悄然無息繞過了打人事件。
溫新措手不及,隻好以緩拒急:“原本就不是甚麽大事,隻是傷者之家貧寒,若非我送了三五千文錢急用,他家連跌打藥都買不起。我剛剛進階煉精中期,家無餘财,隻能腆着臉求鄭先生侄兒給傷者一點兒醫藥費。”
鄭山民立刻跟上:“這是應該,我來時已經帶了二十兩黃金和三大包跌打藥。”
溫新登時了然。
鄭山民準備的很充分并願意賠償,其一波又一波言辭,目的應是維護鄭氏聲譽以及他侄子的安全。溫新同樣不願鬧大,不是不想,而是沒有能力鬧大,鬧大了得不償失。自覺能夠接受鄭山民的底限,溫新開始鄭重提出條件:“打人者必須嚴懲。”
鄭山亮代管浮山鎮民政唆使,手下養了一批打手,不至于親自動手毆打平民百姓。宴會前,溫新已調查清楚,真正動手打人者并非鄭山亮,而是鄭山亮豢養的打手。道理上來講,鄭山亮才是主兇,打手隻是從犯,可惜溫新能力有限,天帝廟的幌子也不能常用,暫時隻能追兇追到狗腿子身上。
世間事,并不一定都能得到正義,也并非必須第一時間貫徹正義。
鄭山民聞言察意,立刻抛棄兇手,丢給溫新問罪。
不一時,一名二十餘歲滿臉橫肉壯漢被帶到堂前,戰戰兢兢向溫新跪地請罪:“小人狗眼無珠,死罪,死罪。”
溫新:“既已認罪,我就宣判吧。我是講道理的人,且并不贊同肉刑,絕不至于打斷你一條腿洩憤,因爲這并沒有積極意義。我尊重你的人權,但是,我須更尊重受害者的人權。受害者原是替我做工的木匠,你該知道,木匠對手腕手臂有一定要求,經此一劫,他未來很難繼續木匠職業,等同失去了糊口養家之資。這些錯,是你犯下的,就該由你彌補。一名熟練工匠,年薪兩萬文,二十年誤工費就是四十萬文錢;受害者近期治病醫藥費和遠期調養身體療養費,且以誤工費四分之一算吧,十萬文錢。四十萬文加十萬文,總計五十萬文錢,你須賠付受害者五十萬文錢,願意嗎?”
五十萬文錢!
橫向經濟地位對比折算,相當于地球中國225萬人民币。
骨折之傷,索款兩百萬人民币,哪怕置身地球中國,溫新也得被圍觀群衆譏罵貪得無厭獅子大開口。在座煉氣士一樣情緒面面相觑,但,并沒有出聲評論,卻是他們不願莽撞牽連入鄭山民和溫新之間矛盾。鄭山民眉毛急速抖動兩三秒,忽而展顔笑說:“一兩黃金現價彙兌六萬四千文錢,二十兩黃金折合一百二十八萬文錢。今日我止帶了二十兩黃金,且賠一半,改日再帶來二十兩黃金。”
鄭山民家資富裕,盡管心裏有些鄙視溫新借機獅子大開口,卻簡單利落做出決斷:二十兩黃金還是天帝廟遠憂,鄭山民理所當然選擇前者。
因爲,能用錢擺平的,對鄭山民來說都不算是事兒。
可惜,溫新目的并不是錢。
溫新微笑搖頭拒絕鄭山民:“誰種因,誰收果,鄭道友替其出錢贖罪,他怎有刻骨銘心記憶?懲罰不是目的,明白錯誤并自覺改正錯誤,才算懲罰有效。”
鄭山民鬧不懂溫新想法,簡單陪襯說:“可,賣了他,也換不來五十萬文錢。”
溫新當然明白。
浮山鎮畢竟是生産力低下冷兵器時代小鎮,當鄭山亮狗腿子也沒有多少錢拿,收入遠遠不如一名熟練工匠。傷人者不吃不喝當三十年狗腿子,也難攢夠五十萬文錢,所以溫新慢聲将自己想法說明白:“沒錢還敢犯錯,那便勞動改造吧。我少了一個木匠做活,便讓他頂上去,每月月薪自己拿一半,另一半持續賠付受害者家庭。”
鄭山民依舊不懂溫新真心,卻能隐隐明白溫新開出的條件:鄭家必須徹底抛棄狗腿子,狗腿子必須徹底移交給溫新。
鄭山民想了想利害,果斷選擇抛棄狗腿子:“一切随溫道友處置。”
如果溫新想懲戒鄭山亮,鄭山民肯定斤斤計較争鬥一番。瞧,鄭山民是山字輩,侄子還是山字輩,單憑這違反家族命名常例的中間字輩分,已然清晰表明鄭山民和鄭山亮絕非簡單叔侄關系。溫新亦是明白此點,所以果斷放棄追究鄭山亮主謀,簡簡單單“相信”了鄭山民的解釋。現在溫新放過鄭山亮,鄭山民索性投桃報李,徹底抛棄狗腿子将其移交給溫新。至于狗腿子本人怎麽想的,呵呵,誰在乎?
浮山鎮打砸傷人案,就此告一段落。
宴散人離,劉若平大管家模樣替溫新整理禮金賀禮,溫新則領着鄭家狗腿子尋到劉希世:“希世,他就是打傷你父親的兇手。”
劉希世登時紅了眼圈,不由分說,拎起拳頭砸向狗腿子爲父複仇。狗腿子腿腳伶俐、反應敏捷,後退一步輕松避過乏缺打鬥經驗的劉希世,然而狗腿子很快憶起他的囚犯身份,閉眼哀歎一聲,又迎着劉希世拳頭前踏半步。砰的一聲,劉希世拳頭砸在狗腿子左胸膛,狗腿子後傾卸力并順勢倒地:“爺爺,爺爺,小人錯了,小人知道錯了,可小人也隻是聽命行事啊!”
劉希世哪肯諒解狗腿子,揮起拳頭繼續毆打。
溫新攔住劉希世:“好了。”
溫新先詳細轉告劉希世案情處理結果,然後解釋爲何如此:“我并不贊同肉刑,因爲人類是一種非常稀缺的智慧勞動力。我将他索來,目的并非交給你打罵洩憤,而是不信任鄭家能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他會得到應有懲罰,但絕不包括沒有理由的洩憤私刑。自今日起,他将留在私塾勞動贖罪,用他的勞動财富補償你父親的傷病損失。”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