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來秦家時,常貴媳婦和夏至挨個拎着她們這幾個小丫頭的耳頭叮囑,她們是大奶奶的陪嫁,她們若是做得好,别人會說這是應該的,她們若是不好,别人不會笑話她們,隻會笑話大奶奶,笑話羅家。
大奶奶嫁過來七年,她也從當年魯莽的小丫頭長成了大丫鬟,九芝胡同乃至京城裏有往來的人家,誰不知道她是秦大奶奶面前的紅人,她走出去,就是那些太太和奶奶們,也要叫她一聲“立春姑娘”。
可是現在,她的娘卻存了這樣的心思,還跑到鐵鍋胡同裏大鬧一場,那天圍觀的人裏,就有三房的管理劉雙喜的親家,這番話既然能傳到她耳中,自是也傳遍了各個房頭,她一聽就知道是真的,雖然有添油加醋,可這番話千真萬确是她娘會說出來的。
立春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明遠堂的,她一頭紮進自己屋裏,蒙個被子偷偷哭了起來。
剛到羅家時,常貴媳婦就告訴她們,當丫鬟的不能在府裏哭,那是給主子添堵。
所以她哭了一會兒,坐起來重新梳洗了,讓小丫頭拿了煮雞蛋過來,她把煮雞蛋在眼睛上滾來滾去,直到消腫了,才從屋裏出來。
侍候她的小丫頭跑過來,道:“楊樹胡同那邊的二舅奶奶的日子快到了,姐姐沒在眼前,大奶奶正讓若谷嫂子準備東西呢,針線房送來的小衣裳,要挨件地把衣領揉軟了呢。”
立春點點頭,問道:“大奶奶知道我回來了嗎?”
小丫頭道:“大奶奶知道姐姐回來了,帽沿胡同三奶奶打發人送來一小筐大白蝦,個個都有巴掌大小,大奶奶讓給大少爺和大姑娘各送了些,餘下的讓竈上趁着鮮活做出來,還特意吩咐了留下幾尾給姐姐,說是姐姐打小愛吃白蝦蒸蛋。剛才我到竈上去,竈上的婆子都羨慕姐姐呢。”
立春的臉上火燒火燎的,大奶奶對身邊侍候的人一向很好,隻要大奶奶高興,無論金銀珠寶還是绫羅綢緞,說賞就賞給她們了,更别說幾尾蝦了。
從小到大,她都是這樣過來的,以前也從未覺得有什麽,可今天她感覺自己受之有愧。
她娘說的那番腌臜話,既然能傳到她耳中,大奶奶想來也知道了吧,她還有何面目去見大奶奶?
立春又回了自己屋裏,她是一等丫鬟,有自己單獨的屋子,還有兩個小丫頭侍候她,她這間屋子是以前夏至出嫁前住過的,那時夏至還笑着說:“你們幾個啊,不論誰住到這間屋子,都是住不久的,好在這屋子夠大,足夠給你們放嫁妝。”
那時她們全都羞紅了臉,心裏卻全都盼着有那麽一天,她們像夏至一樣,帶着大奶奶給的嫁妝,離開這間屋子,住到大奶奶陪嫁的宅子裏,再從那裏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立春的眼睛模糊了,她丢盡了大奶奶的臉,她還有何臉面在這裏住下去,她幹脆死了算了。
可若是她死了,她娘和那一大家子,定會跑到府裏鬧吧,她是有賣身契的,她家裏的那一群可沒有,爲此鬧起來,府裏賠銀子事小,可她是大奶奶的人,這件事鬧大了,丢臉的還是大奶奶。
她果然是個沒用的,活着死了都是一樣。
立春大睜着眼,在屋裏枯坐,晚膳時小丫鬟興高采烈地捧了白蝦蒸蛋進來,她一口一口吃得幹幹淨淨。
這是大奶奶賞的,她不能浪費。
大奶奶平時賞口吃的,又怎會這樣大張旗鼓,這分明是知道了那件事,不想讓府裏的人恥笑她,以爲她從此失寵,這才借着白蝦的事,給足她的臉面,不至于讓那些婆子們趁機看輕她。
第二天早上,羅錦言難得早起,常四娘的日子也就是這兩天了,常四娘的娘家嫂子莊芷桦有孕在身,若不是阿樹還太小,羅錦言便搬到楊樹胡同幫忙照顧常四娘了,盡管如此,她還是決定每天上午過去看看,過了晌午再回來,她走開一上午,阿樹有乳娘帶着,倒也沒什麽事。
給常四娘準備的東西昨天便準備好了,秦珏去上早朝,羅錦言梳妝打扮妥當,便準備出門。
立春卻在這個時候來了。
昨天立春出府、回府,羅錦言全都知曉,她信任立春,她自己從小看大的丫頭,如果連這種事也拎不清,那也不會在她身邊這麽多年。
立春打扮得整整齊齊,隻是比往常素淨了許多。羅錦言看到她這個模樣,噗的笑出來:“你穿成這樣,可别跟我去楊樹胡同,讓太太和舅奶奶看到,還以爲我不給你們縫新衣裳了呢。”
屋裏的幾個丫鬟全都笑了起來,個個都是嬌美如花,更甚得立春樸素清淡。
立春沒笑,低聲對羅錦言道:“大奶奶,奴婢有點事,想求大奶奶。”
羅錦言猜到她可能是想解釋她娘的那件事,不想讓她尴尬,揮揮手,讓屋裏的人全都退了出去,這才微笑着問道:“什麽事啊,可是要謝那幾隻白蝦的事嗎?”
立春臉上一紅,噗通跪下:“大奶奶,奴婢自是要謝大奶奶賞的白蝦,大奶奶體恤奴婢,給足了奴婢臉面,是奴婢和奴婢的娘不知好歹,給大奶奶添亂了。”
羅錦言搖搖頭:“小事而已,和你又沒有關系。”
立春心裏更是愧疚,她咬咬牙,對羅錦言道:“大奶奶,奴婢想求您再給奴婢一個恩典,奴婢這輩子當牛做馬報答您。”
“什麽恩典?”羅錦言坐直了身子。
立春道:“奴婢聽說四姑奶奶販依了,在家裏做了居士,奴婢知道不敢和四姑奶奶一樣,可奴婢也想修行,隻是還沒有當奴婢的在府裏修行的先例,所以奴婢想求大奶奶給個恩典。”
羅錦言怔住,她沒想到立春想了一個晚上,竟然有了這樣的打算。
立春說的四姑奶奶,是指的秦玲,秦玲和離大歸後,在娘家過得也不順心,前陣子請了三太太出面,求了慈恩寺的慧覺大師,讓她做了在家修行的居士。
秦玲本就是大歸之女,她不想再嫁,做居士也算有個寄托,這也算是一件好事。
可立春正值青春妙齡,竟然也要這樣。
羅錦言心裏一陣刺痛,她當然明白立春的心思。有那麽一個娘,一個家,立春就算嫁出去了,以後也别想有安生日子。與其那樣,還不如不嫁,可立春娘當衆說過想讓立春當姨娘的話,立春想留在府裏,隻會被人說是另懷目的,恐怕,就連她這個主子,心裏也會膈應吧。
立春要做居士,這既是斷了她娘的心思,也是堵了所有人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