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起怔了怔,壯起膽子問身邊那個被稱爲大哥的人。
“兄弟,在下慚愧,方才暈倒了,請問你們幾位和我家老爺可是舊識?”
“大哥”二十三四歲的模樣,是七人中最矮小的,卻也和崔起一般高矮。聞言,他沒有說話,目光卻睃了一眼走在最後面的一個少年。
崔起直到這時才注意到這個少年。他隻有十三四歲,身材高大卻略顯纖細,滿面風塵卻沒有胡須,仔細看來五官生得竟然十分标緻,但一雙眸子卻是淡淡的,全沒有少年人應有的神采,目光淡淡,似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崔起暗道,難怪他沒有注意到這人,不過就是個毛還沒長全的崽子。
他也隻是打量了那少年幾眼,便重又面帶恭敬地看向“大哥”,就像是看着自家老爺的同科好友。
他眼中的恭順讓“大哥”有些無可适從,竟又向那少年看了一眼,這才道:“我等是漂泊江湖之人,哪裏認識羅老爺,多虧羅大小姐擡舉,又讓守城的旗官大人做保,讓我們兄弟護送你們主仆去昌平。”
崔起心頭大震,就在他暈過去的時候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
羅大小姐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啞巴,她當然做不出這些事。看來先前真是小看了那個叫夏至的小丫頭,冰天雪地的,那丫頭不但攏絡了這些粗漢子,而且還請到旗官大人做保,難怪那旗官說什麽做捕快雲雲。
崔起強壓下心頭的震驚,臉露豔羨,道:“幾位大哥竟能得到旗官大人做保,想來就憑護送小姐這件大功,我家老爺也會感恩圖報。何況幾位大哥都是孔武有力的好男兒,老爺肯定會帶你們去任上,到時升官發财,小的還要叫你們一聲捕快老爺呢。”
崔起的這番話說得極是謙恭,大哥和随行的幾個漢子哈哈大笑,忽然一聲幹咳從身後傳來,笑聲嘎然而止,崔起蓦然回頭,見那少年面色平靜,目光中透着淡淡的落寞。
呸!不過就是靠賣體力換飯吃的,裝什麽逼!
崔起在心裏罵了一句,臉上卻還是堆着谄笑。
騾車裏的羅錦言雙手攏在繡着忍冬花的棉焐子裏,一雙小腳卻冷得勾起來,蓋着錦被依然有寒氣從腳底冒上來。
她自幼體質纖弱,每年冬天都像闖關一樣,好不容易捱到過了早春,父親羅紹才能松口氣。正因爲這個原因,羅紹才不敢帶她冒雪回昌平,求了羅家長房大老爺羅紅,又采辦了半車的禮品,讓她在梅花裏暫住。
男人們的說笑聲透過車簾傳了進來,夏至給羅錦言掖掖被角,湊到她耳邊小聲道:“那個崔起真不要臉,還敢在那幾兄弟面前裝得一幅忠仆模樣,等到了昌平,看老爺怎麽發落他。”
羅錦言抿嘴笑了,在夏至的手心裏寫道:告訴方四,常有賊人,小心。“
夏至秀眉微微蹙起,她聽老爺說過,小姐上次來京城,還是老爺從江西調來行唐的時候,曾帶着小姐到京城看大夫。可那時小姐隻有四歲,大病初愈,說話卻不利索了,她怎會記得從京城往昌平去的路上有賊人呢?
不過,小姐是很聰明的,她能記得四歲那年的事,一點也不奇怪。
崔起這樣的奸人,都被小姐施計撂倒了,還能找到這麽多的保镖,自己若有小姐一分聰明,小時候也不會被人拐走賣給牙子婆了。
夏至不再多想,把羅錦言的吩咐告訴了方四。
夏至的聲音脆生生的,不但方四聽到了,崔起和那幾名漢子也是聽得清清楚楚。
崔起的眼中掠過一絲狠意,昌平離京城不過一日的路程,這裏是天子腳下,怎會在光天白日下有賊人呢?夏至這個小丫頭定是猜到他還有同夥,這才讓方四小心的。
旗官派來跟着護送的那個青年軍士臉上便有些不悅,他原本對旗官指派的這個差事就很無奈,騎着高頭大馬卻隻能慢悠悠走在騾車前面,聽到夏至這樣說,他甕聲道:“小丫頭休要胡說,這條路上哪有賊人。”
夏至卻是一副不服輸的樣子,她指着崔起道:“軍爺若是不信,就問崔傻子,這路上有沒有賊人,沒人比他更清楚。”
叫駱明的軍士有幾分惱怒地看着崔起,崔起連忙縮縮脖子,含糊其詞地說道:“姑娘别當真,小的也就是随口一說而已。”
随口一說?
車廂内的羅錦言笑得眉眼彎彎,重又在夏至手掌中寫道:請軍爺到前面代爲投宿,先行一步。
夏至吓了一跳,悄聲說道:“這樣可不妥,讓軍爺先走,萬一這些粗漢子起了歹心,那可如何是好?”
羅錦言微微一笑,在她手上寫道:“不會。”
夏至不明白小姐爲何會信任這些江湖漢子,她還想再問,卻見昏暗的車廂内,小姐的眸子宛若沾水的星子,亮晶晶的,毫無一絲慌亂。
夏至的心裏重又塌實起來,小姐說得不會有錯。
“軍爺,天色不早了,這冰天雪地的,若是錯過宿頭可如何是好啊,軍爺和幾位大哥都是風裏來雨裏去的英雄,可我家小姐卻經不住風霜之苦的,唉,若是旗官大人知道他好心辦了錯事,就是我家老爺也是寝食難安啊。”
駱明怔了一下,這什麽小姐什麽丫鬟可真是麻煩,不過就是個七品縣令,昌平的鄉紳而已,也不知怎的就得了旗官大人的重視,還讓他護送着一起去昌平。
他沒理夏至,卻對趕車的方四道:“你隻顧着說笑,别把車趕到溝裏去,我到前面的官驿定下房間,你們在後面快些攆上來。”
說完,沒等方四拍胸脯應諾,他已經催馬走了。
從門簾縫隙裏看到被馬蹄帶走的斷瓊碎玉,羅錦言無奈地搖搖頭,這些人都是世襲武職,靠着祖上蒙蔭混個一官半職,吃喝嫖賭無一不精,可辦起事來卻馬馬虎虎。
就像這個駱明,上司讓他來護送,就是以防這些江湖漢子生出歹意,可他卻聽了三言兩語,便獨自去辦事了,也不想想,真若是出了事,他如何向上司交待。
令崔起暈倒的是羅錦言親手制成的香丸。
重生之後,羅錦言常常在夢中尖叫哭醒,她夢到同德皇帝賜給她的三尺白绫,也夢到兒子死前那嘶心裂肺的哭聲,她整夜整夜不敢入睡,生怕自己再夢到那些令她痛不欲生的往事。
前世她自四歲被挑選出來,除了學習琴棋書畫、歌舞琵琶,她還學會制做各種香料和香露。她是要進宮的,而很多東西很難遞進宮中,就要靠她親手制做,所以族叔不遺餘力請來制香師教導她,她制作的香料其功效就連太醫也查驗不出。
而這款香料就是她爲自己特制的。有别于普通的安息香的緩慢入眠,這種香隻要聞過,便能立刻無夢無幻,安安靜靜睡到天亮。隻是這香料揭了蠟皮很快便溶化揮發,不易保存。她随身帶着多枚,用蠟封着,用時掀去蠟皮在鼻端嗅嗅便可。
羅錦言給這款香料取了一個凄豔的名字:夢魂香。
崔起不是暈倒,他隻是睡着了,不過也多虧了方四放在他腦門上的冰團子,否則怕是要一覺睡到明天早上。
一一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