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是世家貴族,講究頗多。親朋好友齊聚一堂,宴席之上絲竹之聲此起彼伏,延綿不斷,歌舞升平、婀娜多姿。
夏雪兒身爲待字閨中的大家閨秀,即便她是此次宴會的主角,仍舊不可在男賓衆多的宴席之上抛頭露面,因此不管她此刻有多麽不放心留蘇祁一個耿直的江湖人和那些慣于耍滑的官宦貴族待在一起,也隻能遠遠地聽着正屋裏的熱鬧,獨自一人沿小道回了聽雨軒。
雪夜寂靜,皎潔的月光灑在積雪之上,反射出一片光華。偶爾有隻夜行的飛鳥掠過,便可在光潔寬闊的庭院印上自己敏捷的身姿,有撲閃着雙翅的,有回旋翺翔的,更有小如黑點的,配以或低沉或尖銳的鳴叫聲,像極了城西劉大爺精彩絕倫的皮影戲法。
夏雪兒回了聽雨軒卻不忙鑽進屋子裏取暖,而是孤身一人在廊下站住了腳。看着庭中那移動着逐漸消失的黑影,不禁想起了東坡先生在《記承天寺夜遊》裏寫過這樣一段話: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東坡先生于深夜難眠之時尚可行至承天寺尋好友張懷民,共步閑庭之中,聊天、賞月,還發出“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這樣的感慨。可是反觀她自己呢?隻能獨自在這望月哀傷罷了。
自從借屍還魂,不知不覺中,她已經熬過了一整個盛夏,堅持了一整個悲秋,又即将送走一整個寒冬,迎來一年的伊始。然而,即便時光如梭,她卻仍舊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在這個尊卑分明的朝代中,在這所密不透風的宅子裏,即便是在享受天倫之樂的同時也不得不時時刻刻提着一顆心,小心防備着暗處有心算計她的人,在這裏,沒有一個人能夠發自肺腑的做到對她一視同仁,或是想要仰仗她的,或是想要被她仰仗的。
何等的可悲、可歎!
翠竹原是在自己屋裏休息,聽見走廊上傳來輕盈的腳步聲便打開房門看去,隻見夏雪兒孤身站在廊下,隻癡癡的看着那空落落的庭院。
西風呼嘯而過,吹亂了她鬓角散落的秀發,一時有些心疼。
翠竹轉身回房點了盞燈,持燈出門,徑直去了冬梅和秋菊的房間。兩人正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天,翠竹輕輕敲了敲門,低聲囑咐道:“不要聊了,小姐已經回來了,都出來侍奉着吧。”
“蹬蹬蹬”腳步聲響起,冬梅打開了門,兩眼冒光,急聲問道:“哪呢哪呢?”
“噓!”
翠竹将食指放于嘴前,示意冬梅小點聲,随後朝夏雪兒所站的地方指了指,冬梅順着翠竹手指的方向看去,趕忙捂住了嘴巴。秋菊也湊出腦袋來,看此情形後,也沒有多話。
翠竹輕聲囑咐道:“小姐定然還沒用過晚膳,你倆去讓廚娘把飯菜熱一熱,做好用膳前的準備。”
看着冬梅和秋菊蹑手蹑腳的離去,翠竹這才朝主屋走去,但并未打擾夏雪兒,隻是徑直入内,取出一件皮毛大氅,輕輕地給夏雪兒披上,接着便轉身跨進屋中。
“這天,越來越冷了。”
翠竹剛跨進屋子,隐隐約約聽到身後傳來聲音,停住腳步回頭一看,發覺并未有所變化,夏雪兒依舊站于廊下,依舊挺直了腰闆,依舊癡癡地望着空落落的庭院。
方才不知是她的自言自語,還是她的幻聽?糾結了兩秒,最終還是沒有出聲,繼續邁開步子朝屋内走去,火盆裏的炭快滅了,得重新加點進去。
是啊,天越來越冷了。今年的冬天和往年相比有諸多不同,不止這大雪下了五六場,而今年關将至,可這氣溫絲毫沒有回升的趨勢,呼嘯的西風似乎也越來越狠了,隻這一個冬天,屋頂的琉璃瓦就被風卷走了七八塊,這窗子更是時時都得關住的。
如此不尋常,真不知道是吉還是兇。
“翠竹,我累了,我已厭倦了這樣的勾心鬥角,厭倦了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可是隻要一想到香蘭,我就得咬咬牙堅持下去。”
翠竹這次聽清了夏雪兒的話,語氣中滿滿全是悲涼,一時愣住了神,手中的火鉗停在半空,夾着的銀霜炭掉落在地,“啪”的一聲驚醒了正在神遊的她。歎了口氣,放下火鉗,轉頭看向夏雪兒孤寂的背影,語氣堅定的說道:“你必須堅持下去,不隻是爲了給香蘭報仇,更是爲了掃除後患,給自己掙一個坦蕩的前途!”
夏雪兒聽了翠竹的這番話後,想要笑,卻笑不出來,隻是鼻腔裏湧出一股氣,似是冷笑,繼而說道:“掃除後患?隻要在這世上活一日,就有一日的煩惱,就有不斷地麻煩,怎麽可能掃得清?”
翠竹站起身來,走出房間,在夏雪兒身旁站住,看着她的側顔說道:“小姐您曾經說過,人活一世,可以輸,但不可以認輸!”
夏雪兒沒有回答,隻一味地看着那空地發呆。翠竹又說道:“小姐向來都是樂觀積極的,即使是面對難題時,更是毫不畏懼的迎難而上,如今這是怎麽了?”
夏雪兒搖搖頭,語氣低沉的說道:“我也不知爲何,孤身回來,一路上想了很多,突然間就覺得疲憊不堪。”
“那日,你對奴婢說你一定要替香蘭報仇,不論幕後主謀是誰,你一定會挖出她來,要讓她爲自己的所作所爲而後悔,血債血償!可這才過了幾日,小姐就要打退堂鼓了嗎?”
夏雪兒像是一頭被觸及逆鱗的飛龍,刷的轉過頭來,眼睛裏有火焰,擲地有聲的說道:“不!我說道做到!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定不會放過她!”
翠竹楞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既然小姐報仇之心不改,那方才那番話又是何意思?累了?爲何?
夏雪兒深呼吸一口,逐漸平息了胸中激動地情緒。轉而擡頭看向漆黑的夜空,那輪彎月就高高的挂在頭頂,沒有一顆星陪伴,月光并不柔和,多了幾分清冷和孤寂。
“或許每個人的命運都是長生天早就安排好了的,不是那麽輕易就能改寫的,逆天而行者,必然要付出慘痛的代價,香蘭就是一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頓了頓後,繼續說道:“我不能讓你們爲了我去冒險,我不想有人爲了我而放棄自己的性命,我沒有那個權力拿走任何人的生命,它是如此的珍貴!”
翠竹也擡頭看向夜空,緩緩說道:“既然長生天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那小姐更不需要自責,因爲這就是我們的命。命中注定我們要一生侍奉小姐,不管刀山還是火海,注定伴你左右!”
翠竹的語氣中多了幾分灑脫和堅定,仿佛不是在勸誡夏雪兒,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一個她早已認定了的事實。在她看來,自己的名本就是夏雪兒的,能爲她而死不是一種犧牲,而是一份殊榮,一份自豪與驕傲!
夏雪兒轉頭看向翠竹,心中五味雜陳。想起下午在街上時蘇祁所說的話,一時覺得身上的擔子更重了。以前,她以爲自己隻背負了她一個人的命運,現下才突然發覺,她身上還有别人的希望和寄托。
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不應隻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像她和翠竹,和蘇祁,這樣的也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他們沒有計劃從她的身上獲得什麽好處,他們隻希望她過得好,并且會爲了這個目标而不惜犧牲自己,不用她的感恩戴德,不向她索取任何回報,這才是朋友,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想到這,夏雪兒豁然開朗,其實她并不孤單,也并不寂寞,面對生活,她不是一個人在度過,面對算計,她更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想開之後,夏府的生活也并不像方才所想的那樣苦不堪言,細細想來,腦海中充斥着的盡是歡樂片段,苦惱隻是一個影子罷了,有陽光的地方哪能沒有影子?
她并不是在“熬”日子,而是在“過”日子。想通之後,夏雪兒看向翠竹的眼神中全然沒了悲傷,爲了她也好,爲了他們也罷,在這個陌生個的朝代她必須要好好活下去!
何苦要攆開身邊關心自己的人呢?攜手并進或許才是赢得勝利的至寶。
“折騰了一天,還真有些餓了。”
翠竹微微一笑,回答道:“小姐再等一等吧,廚娘已經在做了,不多時就就可用膳。”
又一陣寒風襲來,回廊上挂着的燈籠裏一陣閃爍,滅了兩個,夏雪兒打了個寒顫,縮了縮脖子說道:“我們進去吧,這西風吹得我頭疼!”
翠竹忙扶了夏雪兒進屋。
屋中火盆燒的很旺,藍紫色的火焰搖曳着身姿,源源不斷的熱氣席卷了整個房間,宛若暖春。夏雪兒脫下大氅,又解了毛領織錦披風,隻留下一身月藍色繡花曳地裙,坐在爐火旁,烹煮起了香茶。可見心情确實不錯。
冬梅端了盆熱水進屋來,上頭撒了幾片風幹的玫瑰花瓣,此刻早已吸水發開,飽滿、豔麗,芳香四溢,宛若新鮮采摘的一般。
“小姐在廊下撲了冷風,想是凍到了,快來暖一暖手吧!”
秋菊也領着婢女擺上了晚宴,一道道佳肴菜香四散,勾引着夏雪兒空空如也的肚子,都是她愛吃的,其中那道翡翠丸子更是她的最愛!夏雪兒速速淨了手便坐下大快朵頤起來。
吃飽後,夏雪兒滿足的坐在炭火旁,悠閑自得的喝着香茗,和丫頭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突然間覺得體内一陣翻湧,不禁得皺起了眉頭。
夏雪兒能夠感受得到自己的體溫在不斷地上升,有股什麽東西自丹田處向四周散去,融進了血液之中,正順着血液流轉到身體的其他地方。她即刻便意識到自己這是中毒的症狀,趕忙調整呼吸,運轉内力想要将毒逼出,可奈何這不知是什麽毒藥,竟能抵過她體内澎湃的内力,而且越動用内力,它便擴散的更快,随之而來的便是一陣陣湧起的熱浪侵蝕着她的身體,腦袋昏沉,眼前也漸漸朦胧了。
翠竹首先感覺到了夏雪兒的不對勁,一看她通紅的臉頰和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心急的問道:“小姐可是覺得身體不舒服?”
冬梅和秋菊正說得起勁,突然聽到翠竹的話,這才停下來,齊齊向夏雪兒看去,這才發現她緊皺的眉頭和順着臉頰留下的汗水,大驚失色。
毒性發散,夏雪兒有些坐不穩,身體左搖右晃,坐的最近的翠竹趕忙起身扶住了她搖擺的嬌軀,這才發現她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領口處更是沒有一方幹燥之處!
正在此時,一個丫頭前來禀報,“李公子求見?”
夏雪兒強撐着身子,虛弱的問道:“是哪個李公子?”
“回小姐,是李宗陽公子。”
夏雪兒聽後心裏疑惑,他怎麽來了?他來做什麽?可無奈腦子不聽使喚,隻昏昏沉沉的就快要失去意識。
那丫頭在屋外,聽不見夏雪兒的吩咐,于是又問道:“小姐要不要請李公子進來?”
“……”
夏雪兒已經失去了理性,隻覺得渾身無力,整個身子癱軟在翠竹身上。
翠竹朝門外說道:“你且去告訴李公子,小姐身體抱恙,不宜見客,讓他有事改天再來。”
“是。”
婢女走後,翠竹攙起夏雪兒朝床榻走去,可她畢竟也是個柔弱的女子,哪能撐得起夏雪兒全部的重量,特别是此刻夏雪兒的身體愈加不聽使喚,腳一軟便雙雙向下摔去,虧得丁梅和秋菊兩人眼疾手快,在二人快與地面親密接觸的時候扶住了夏雪兒癱軟的身子。
好不容易将夏雪兒安置在床上,看着她那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和攥成鐵拳的小手,因極力抑制住毒性剝奪意識而汗如雨下,喉嚨裏嘤嘤低吼。翠竹一下子便明白了。偏巧此刻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李宗陽在門外說道:“聽聞三小姐突染疾病,在下略懂醫術,可否一觀?”
冬梅像是看到了希望,欣喜地說道:“可以可以!”這便要去開門,翠竹趕忙拉住了她,搖搖頭後對門外說道:“我家小姐身體無恙,已經服藥歇下了,公子情走吧。”
“姑娘莫不是信不過在下的醫術?”
“公子多想了,我家小姐隻是撲了風頭痛,現已經睡下了,不方便見公子,況且這裏是後院,若被人看見公子在此逗留,傳出去不僅有損我家小姐的名聲,也對公子大好的仕途不利。”
冬梅和秋菊聽後,一臉疑惑的看向翠竹,小姐此刻分明很痛苦,而碰巧李公子懂得醫術,那爲什麽不能讓李公子進來看病,萬一他知道醫治的方子呢?
“是在下唐突了,告辭。”
翠竹等着門外沒了聲音,這才趕忙對冬梅說道:“小姐這被人下了毒,不能亂投醫的,你速去禀報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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