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心情其實沒有那麽差,隻不過,那一堆都是彈劾折子,看着煩人,哪有鍾嫔的溫聲軟語讓他開懷?
再說,鍾嫔快要生了,整個人身上都是母性光輝,年紀大了,雖然兒女衆多,但鍾嫔是他寵愛的宮嫔,對這個孩子,自多幾分期待!
老七這個棋子用是好用,就是做事太不講究方法了。
查案就查案,他倒好,把所有人都抓了,那個民女所告的八人,哪個人身後不是有一個家族?
沐明遠這個吏部尚書的背景,在那八人的身後家族中,隻能排第五。還有四位勳貴之家子弟呢。
他這不是捅馬蜂窩嗎?
慢慢來不會?
另外,他抓的不僅這八人。
還有這八人當時同學舍的所有師生,以及審理此案的所有相關人等。
說是八人,他卻将京兆尹的大牢都差點關滿了。
連甯陽學宮的山長都給抓了,能不彈劾折子滿天飛嗎?
哪有人這麽辦案的?
不過沒關系,老七自己闖的禍,自己收尾,他隻看結果,不問過程!
所有的折子,他都先留中!
老七有本事能處理好,這棋子再好好打磨,可以成一把刀嘛。
要是沒本事處理好,另外再尋一顆棋子就是了。
皇上在鍾嫔處果然沒有待多久,鍾嫔雖是解語花,但她快生了,久坐久站都會疲累,皇上對她寵愛,自也極是體貼,囑她好生休息,便離開。
重華殿裏,右邊是書房,供楚朝陽讀書用。
此刻,楚朝陽正捧着一本書,看得認真。
門被輕輕推開,楚朝陽也一無所覺,直到一個身影走到書案前,笑問:“看的什麽書?”
楚朝陽才似恍然驚覺般,擡起眼,眼裏一片驚喜:“父皇!”
他急忙站起,繞過來要行禮。
皇上阻止了他,手向下壓了壓,意思是叫他不必拘禮,坐下說話。
楚朝陽還是行了一禮,才聽話地坐下,道:“回父皇,兒臣看的是上次父皇拿給兒臣的,兒臣已經快看完了!”
他手中這本書,封面上寫着《治國策論》,旁邊還堆放着幾本《谏說》、《帝範》、《韬論》、《君禦治要》、《前史鏡鑒》之類的。
如果有别人看到,定會大吃一驚。
這些書,可不是一般人能讀的。
皇上道:“朕要你看這些書,可不僅爲了讀完。你看過的這些,可有什麽想法?”
楚朝陽立刻道:“父皇說的是,兒臣讀這些書,一邊讀一邊想,頗有些體會,所以,兒臣把這些體會都記錄下來,請父皇指正!”
說着,他拉開右邊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一疊整齊的紙張,上面寫着大小均勻,字迹整齊,字體有些稚嫩,卻透着幾分沉穩。
皇上翻看數張,甚是滿意,臉上已經綻放了笑容,欣慰地道:“朝兒,你是父皇最疼愛的孩子。你也一向聽話懂事,但這些還不夠,你需要學習更多的東西,父皇會爲你遮風擋雨,爲你掃清一切障礙!你隻管安心學,好好學,别讓父皇失望!”
楚朝陽行禮道:“是,父皇!”
皇上點着頭,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
楚朝陽的一雙眼睛,真像阿穗,他歎息道:“你母妃已經去世五年了,這些年辛苦你了!”
“父皇,兒臣不辛苦,父皇把兒臣照顧得很好!”楚朝陽眼裏一片孺慕之思。
皇上笑道:“這些年,父皇不能時常來看你,隻讓你在上書房上學,甚至沒有特别關照你,讓你受了不少委屈,你可怨父皇?”
楚朝陽擡起眼,道:“父皇不來看兒臣,是不想爲兒臣招禍。父皇身系萬民,一言一行皆有很多人關注。若父皇對兒臣太過照顧,兒臣一定會成爲衆矢之的。父皇是在保護兒臣,兒臣都懂的!”
“你懂就好!”皇上欣慰,看他的眼神愈發柔和:“你快快長大,等父皇爲你除了朝中的障礙,就會委你重任!這段時間,你還更需沉住氣,莫要因爲如今的處境而有所松懈,你要知道,在父皇心裏,沒人比得過你!”
“多謝父皇,兒臣不會的,兒臣定不負父皇期望!”
皇上點點頭,這個兒子他最滿意,長得像阿穗,從小聰穎。
阿穗是怎麽死的,他也知道,不過他裝着不知道。等以後,這些賬再一筆筆算!讓朝兒親自去算!
他看着那雙酷似阿穗的眉眼,思緒卻已經飄了很遠。
那一年,他三十七,她十五。
他微服私訪。
春日的陽光很暖,浣衣的少女笑容很明豔。
清水湖邊,少女明明一身布衣,但因了那張笑臉,卻使得整個湖面都暖了,整個天空都亮了,他情不自禁地走近,耳邊仿若聽見清脆又親切的聲音:
“傻哥,你以後不要這麽傻了。身邊一個人都不帶,萬一遇到危險,那可怎麽辦?”
“傻哥,你以後别到這邊來打獵了,我不住這裏了。你要是遇到危險,我也幫不了你啦!”
“傻哥,以後你要注意安全,别一個人到處亂跑,這次幸虧有我,不然,真出了事,你豈不是要做閻王殿前的冤死鬼?”
“傻哥,你是不是真傻呀?打個獵都能把自己弄一身傷!我哥比你聰明多了!”
“傻哥……”
他就那麽一步步走到了少女面前,他完全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身在何處!
以至于被旁邊的荊棘劃破衣服,在手背上劃出一條血口子。
他也不覺得疼!
少女揚起臉,看見面前走來的陌生男子,竟也沒慌張,反倒笑道:“這位……大哥,你是要問路嗎?咱們這裏是清水村,往那邊走就能去鎮上!”
她笑起來,眼睛真像!
他說:“哦!你叫什麽名字?”
她眨着眼睛,笑得天真而純粹:“我呀,我叫谷穗,我阿爹說,谷穗是天底下最好的東西,能讓人吃飽飯!”
她目光一轉,看見他的傷,頓時擔心起來:“你怎麽這麽不小心?都流血了!”她放好衣服,拿出幹淨的布帕,很自在地去幫他包紮。
末了,紮了個大大的蝴蝶結。
他呆怔,看着手,久久不語。
谷穗笑道:“好在你這傷也不重,别碰水,過兩天就長好了!”
她的眼,笑起來彎彎,幹淨,純粹,一如六年前,那雙幹淨純粹的眼睛,還有那個大大的蝴蝶結。
他問她:“你叫谷穗?谷穗是天底下最好的,那你能天天吃飽飯嗎?”
她笑,眉眼彎彎:“以前不能,但現在能呀,因爲皇上登基了,免了我們五年賦稅!皇上真是大好人!”
她又有些煩惱:“不過今年就不一定了,今年要交稅了,肯定要餓肚子啦!”
“所以你恨皇上嗎?”
她睜大眼睛,一臉疑惑:“我爲什麽要恨皇上?皇上已經免了我們五年賦稅,那是皇上恩典。我們不能得了便宜就一直占便宜沒完,人不能這麽貪心,這是不對的!”
他笑了,聲音溫和:“那你想不想以後天天都吃飽飯,穿漂亮衣服?”
他也笑了,眉尾揚起,眼底都是星亮的光:“當然想呀,不用餓肚子,又有漂亮衣服穿,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兒?”
他笑着走了。
七天後,宮裏多了位穗嫔!
她是民女出身,她愛玩,愛笑,天真浪漫,純粹幹淨。可她什麽也不懂,時常犯錯。
皇後給她派了教習嬷嬷,讓她學皇宮的規矩。
他發了怒。
爲什麽要學那些規矩?
她明明可以随心所欲,隻做開心的自己。
她可以撲蝴蝶,可以鑽樹林子,可以玩得一身泥,可以毫無顧忌的叫他傻哥……
可她學了規矩,她就會和所有人一樣,跪在地上喚他“萬歲萬歲萬萬歲”!
進宮的時候,他讓她在獨處的時候,叫他傻哥!而她,沒有問,也沒有推辭,大大方方的一聲“傻哥”,差點讓他流出淚來。
他的心好像瞬間就滿了,多可愛呀!多鮮活呀!多好啊!她又回到他身邊了!
他願意護着她,願意愛着她,寵着她,讓她可以每天幸福富足開心快樂!
可是此刻,他有些懷疑,她真的每天幸福富足開心快樂了嗎?
皇後也發了怒:“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如果每個人都像穗嫔這樣随心所欲,那這後宮臣妾該如何管理?還請皇上給臣妾一個章程!”
穗嫔哭了,皇後沒有罰她,可她身邊的宮人,卻被當着她的面打死。
她沒有規矩,就有人會因爲她而死。
穗嫔說:“是臣妾的錯,臣妾學,臣妾一定好好學規矩,絕不會再犯錯!”
他冷冷的,按捺不住火氣:“不,你不用學!這些,是朕當初許你的!你隻管做你自己!”
穗嫔哭着謝恩。
他亦帶着她轉身離去。
可他沒看見,當時皇後掐破掌心的指尖,和眼底的恨。
他是想護着她的,他也做到了。
重華宮裏的人,最多,且是他親自着令安排。
她有一些改變,但比宮中那些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好多了!
一年後,她生了個女兒,三公主。
他想将她晉爲妃!
像阿穗這種身份,有皇子方難母憑子貴爲妃。自然是遭到了皇後的反對,阿穗也勸他,她不在意是不是妃,現在的日子,她已經很滿足了。
但是,他卻發現,阿穗再不是那個在湖邊浣衣,笑得天真純粹,眼睛亮如星辰的阿穗了。她慢慢變了,變得沉穩,變得沉靜,變得端莊!
這偌大的皇宮,終于将她的天性扼殺,讓她成爲所有後宮女人一樣的人。
再兩年後,她生了個兒子,便是朝兒!
生産的時候,她流淚對他說:“傻哥,我現在天天能吃飽飯,天天有漂亮衣服穿,可是,我還是會想清水湖,會想清水村!”
那一刻,她那般脆弱,所以,她終于像進宮時候一樣,卸掉了那些端莊和沉穩,說出了心底的話。
他的心痛起來。
絞在一起的痛。
到底應該如何,他才算真的能保護她?
他沒有要她進宮,就是想護着她那份純粹的純真的天性,讓她可以如她所想,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他給不了,所以他放手!她卻在宮外,被渣男小白臉給害死了!
他要她進宮,他想,既然别人護不住她,那他親自來護。可她在宮裏,她卻不是她了!
到底要他怎麽做,才是真的爲她好?
他一直以爲他不愛她的,隻是欣賞那份純粹鮮活簡單快樂,但後來的日日夜夜,他才知道,不是那樣!
刻到骨子裏,融到血液裏,願意爲她放手,那才是真正的爲她着想吧?甚至爲她願意把别人當成她,隻爲在那相似的眉眼裏尋她!
他握住她的手:“以後,朕有空陪你去清水村!”
以後他當然沒空,國事那麽忙,一年年,她也越來越像一個正常的宮妃,隻有在獨處時,他會在暗夜,在那一聲聲傻哥裏,紅了眼眶!
他仍然沒有晉她爲妃,不是不想,而是她不願!
五年前,她死了。
他的寵愛,終究爲她招了禍!
他那時候明白了,原來他雖貴爲天子,其實他并不一定能護得住一人。
所以當年,她是對的!
他的恩寵,有時候不是護,反是禍。
因爲他不可能日日在她的身邊。
動手的人,不是皇後,是甯氏。但是,這中間也有皇後的推波助瀾。
她們都一把年紀了,都有兒子,卻看不得他另寵她人!
又或者,是看出他對阿穗不同于她人!
早在阿穗生出兒子的時候,他就做了一個決定。
他要給她最好的,給她的兒女最好的!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看着那雙與穗妃幾乎一樣的眉眼,心中柔軟一片,聲音也溫和慈愛:“再忍耐一些時日,馬上,你就不需要受這樣的委屈了!”
“兒臣知道,兒臣會的!”楚朝陽很乖巧,皇上很滿意!
皇上又勉勵了幾句,這才離開。
在這裏,他不會多待,而且,都是避開了人的。
冷漠和不在乎,有時候也是一種保護!他知道,朝兒會懂的!
送走皇上,楚朝陽将案上的書重重地扔到地上,明明還顯得有些稚嫩的臉,卻是一片陰鸷:“忍忍忍,忍到什麽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