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沐清瑜并沒有睡好。
李驚風逃走已經幾天了,她也沒有查到是誰幫了他。
而她前天去往外公裴霁處,外公從城外莊子巡視回來,撿回來一個小男孩。
那小男孩七歲多,長得唇紅齒白,分外可愛,而且透着一股機靈勁。
有意思的是,明明是逃荒之人,身邊沒有跟着父母,卻跟着兩名家仆。
那孩子口齒伶俐,雖穿着破衣爛裳,言談之中卻聰慧而早熟。裴霁動了恻隐之心,原本隻是讓他們吃頓飽飯,那兩個家奴表示,他們什麽都能做,希望裴霁能給他們個活幹,他們賺錢供小主子讀書,以後科舉興門楣。
如此忠仆倒也讓人敬佩,而那孩子也的确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威武侯府夠大,多兩個下人倒也沒什麽,至于這個孩子,讓他們主仆三人住在一起,就當做善事了。
于是,裴霁将他們帶回。
讓人在外院下人房處尋一獨立僻靜些的地方給他們住,畢竟孩子以後要學習。
但一到那兒,那孩子就被裴家庶支的人認出來:“裴石安家的孩子?”
下人自然也報給了裴霁,裴霁意外,着人一問,這孩子竟然也是裴家的。
不過,他們一家不是住在梁州。
裴家庶支在梁州生根落戶,天長時久,開枝散葉,根深葉茂。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裴嵩那一支一般仗着族長之便,中飽私囊,又或像裴文朗幾兄弟那般。
也有不少獨自謀生,或是從科舉,或是從商,或是種田過得殷實的。
但裴石安的祖上或是運氣不大好,原本還有幾畝薄田,後來也漸被變賣。到裴石安父親裴奉賢時候,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不過他在裴氏族學裏讀過書,知道要改變他命運的,隻有讀書科舉這條路。
可這麽窮的人家,要供一個讀書人可不容易,何況他父親病死,僅剩一個寡母。
族學束脩少,但所教也有限。
裴奉賢向族人求助。
那時的族長便是裴嵩一脈,雁過都巴不得拔幾根毛,想要得到他的周濟,做夢比較快!
裴奉賢無奈,好在他寫得一手好字,靠着抄寫書籍換錢,在鎮上的私塾裏繼續學習,後來還順利中了秀才。
光是秀才自是不夠,裴奉賢的目的是進士,做了進士能當官,當官後他這一脈,便是揚眉吐氣了。
裴奉賢繼續艱難賺錢供自己讀書,但師資力量畢竟有限,考了三次也沒中舉。
那時他已經二十一歲,原本計劃着中了進士後再娶妻生子。那時,所娶之妻必爲高門,能爲他提供更好的幫助。
但不要說進士,連舉人都中不了,那就得改變之前的計劃了。
村中的女子,他是不考慮的;鎮上的女子,那也不行。
那日,裴奉賢無意中遇見了外出遊玩的富戶千金,那富戶家境富足,在縣城裏置下不少産業,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他頓時想到一個絕好的計劃。
隻要他能娶了那富戶千金,以後進京趕考,甚至打通關節的銀子那不都有了嗎?
就算不走科舉那條路,他也可以做一個衣食無憂的富家翁!
裴奉賢開始制造偶遇。
他長相出衆,又是秀才,談吐比起一般人來,文雅多了,整個人倒也有些文質彬彬的氣質。
在他的刻意安排下,那富家千金果然一顆芳心淪陷。
富戶家僅有這一女,原本是不大看得起裴奉賢這個小小的秀才的,但裴奉賢能說會道,
又想,秀才再進一步是舉人,舉人再進一步是進士,萬一這裴奉賢能中進士,他的女兒就是官家夫人了。
而且,女兒一心要嫁,勸阻不住,富戶隻得同意。
裴奉賢順利娶了富戶之女,富戶在縣城爲他們置了宅子,裴奉賢帶着寡母,和妻子一起入住。
富戶還出銀子讓裴奉賢進了縣城裏最好的書院。
但有了更好的資源更好的環境,裴奉賢也僅隻勉強中舉,排名末位。
要中秀才很容易,但要中舉就不僅僅靠勤奮了,要中進士更難。
裴奉賢落榜三次後,終于接受自己其實讀書天份沒有那麽高。
雖然舉人也可以選官,但是,天下舉人何其多,真正能得到選官機會的又有幾人?
好在成了舉人,也有許多實惠好處,裴奉賢如今衣食錦繡精美,也沒必要非考進士不可。
但中了舉,怎麽也得衣錦還鄉。
其時,裴家人自然知道這位原本窮困潦倒的裴奉賢一家發達了。
成功獲得同宗們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後,裴奉賢很高興,回到縣城,不把心思放在考進士上,他便放在了别處。
二十年内,富戶一家發生了巨變,首先,富戶第三子外出遊玩,船大舫寬,他卻落水而亡。
而後,富戶長孫被蛇咬死。
次孫在自家荷花池溺水而亡。
次子跟人起了争執,被人打斷了腿,郁郁在家,脾氣殘暴,被小厮捂死。
長子撐起家業,外出收賬,回來時天晚,被人謀财而死。
三子二孫,一大家子,竟死得一個不剩。
富戶連續經曆喪子喪孫之痛,再難承受,病榻上吐血而亡。
隻剩下女兒女婿主持大局。
當然,富戶的家産,生意,自也盡歸了女兒女婿!
而後,裴奉賢将生意做到府郡,甚至做到州城,其子裴石安深得乃父真傳,也将目光瞄準了貴女。
他長得更勝父親,嘴也更甜,但畢竟是商戶之女,因此,那門親事被女方父母反對。
但反對已經沒用,因爲他已經和那女子暗渡陳倉。
據說氣得那女子父母與她斷絕關系,從此不再往來。
裴奉賢再次衣錦還鄉,其時他已五十餘,兒子裴石安也攜妻帶子。他們幾乎走遍了裴家所有的門戶,炫耀的意味十分明顯。
裴文朗衆人之所以能認出這個孩子,因爲這個孩子和裴石安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裴霁沒想到竟然還是裴家同宗,再次把這一主二仆三人叫到身邊詢問。
既然他們是富家出身,怎麽會到要逃荒的地步呢?
這一問,結果意外。
裴奉賢大概是算計太過,活到五十二歲時,就病重而亡。
裴石安雖會花言巧語,常哄得不少女子芳心亂撞。但他更喜歡流連花叢,不學無術,不善經營,父親一死,僅僅五年時間,就把偌大的家業虧空的虧空,賭輸的輸掉,敗光的敗光,樹倒猢狲散。
沒錢的裴石安賣光了家産,在賭場出千,被打斷了腿。
斷腿後的裴石安再不複風y流倜傥模樣,變得暴躁,還愛喝酒,喝醉了就打人。裴妻受不了這樣的落差,瘋颠了,一次跑出門後再也沒有回來。
這兩個家仆還是因爲是裴妻娘家人,賣身契不在,才沒有被發賣。
年頭他們所住的地方鬧了災,裴石安喝醉後摔死了,這一主二仆過不下去,便一路流落到了這裏。
裴霁歎了口氣。
持身不正,得到的财也守不住。
隻是苦了這個孩子,才七歲,卻因經曆過生活的苦,比同齡人早熟多了。
都是姓裴的,而且這确實是同宗的後代,裴霁在有錢時,能每年出三萬兩周濟族人,現在面對這個父死母不詳的孩子,自也不會袖手旁觀。
他溫和地問:“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那孩子眼中含淚,聲音卻清晰:“我叫裴康樂!我娘說,不求我大富大貴,惟願我一生安康喜樂!”
這是一個母親對兒子最純樸最深厚的愛意,裴霁歎氣,摸摸他的小腦袋。
沐清瑜去威武侯府的時候,正見着裴霁在教裴康樂讀書。
那孩子年紀雖小,卻嘴甜又會看臉色,讓裴霁十分開懷,他有空的時候,會詢問裴康樂的功課。
裴康樂功課還挺好,十分聰明,裴霁教他一些,他還能舉一反三。
又聰明又可愛又嘴甜又乖巧還身世可憐的孩子,誰會不愛呢?何況還是同宗!
沐清瑜不能時時在,若是有人能在裴霁膝下讓他開懷,沐清瑜其實是很高興的。
但是,不是誰都可以,昨天,她已經吩咐人去查探,看這一主二仆所說的,是否都屬實。
門房廚房管家等都已經陸續歸位,青鹿被吳蕭然派出去辦事,還要幾天才能回來,反正沐清瑜凡事自己動手,丫鬟有沒有都沒影響。何況青鹿也不是丫鬟。
所以,她内院裏除她之外便沒有别人。
而昨天晚上,她的院子裏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一個不走正門,從外面翻牆而來的人。
清俊峭拔,長衫飄灑,灑脫不羁,隻是神色郁郁。
沐清瑜笑道:“咱們的七殿下,誰讓你不高興了?”
楚景弦身形一起,輕飄飄落在她的對面,他認真地看着沐清瑜,然後,拱手,彎下腰,行了一禮。
沐清瑜詫異地讓開,沒有受他這個禮,問道:“這是怎麽了?”
楚景弦正色道:“清瑜,雖然我放蕩不羁,不遵禮法,但我亦知,我要見你,應該堂堂正正的遞帖子走大門,而不是在夜色之中仗着輕功直接來你的内院。我知道此事若傳出去,對你的名聲傷害極大,所以,我得跟你道歉!”
“倒也不必如此!”沐清瑜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這半夜來去,江湖人或許習以爲常,但是這裏是東夏京城,對女子并沒有那麽友好。
便是她終于得償所願,将休書過了明路,但也遭遇了不少嘲笑和白眼。
如果換成一個心志不太堅定的人,甚至有活不下去的可能。也是那段時間,因着此事,她還失了兩筆生意。
女子名節,總是被一些人拿來做文章。
好在沐清瑜心志堅定,不爲所動,所以才不被所傷。
她道:“你必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不必如此!”
楚景弦眼底深處幽暗深沉,似是極力掩藏着心中的無奈,道:“清瑜,有很多事非我所願。我想常見你,也想約你去遊湖去喝酒,品茶談心,或者和以前一樣,和你切磋切磋賭術技巧……可是,我連一次也不敢打你。甚至那天的接風之宴,如今想來也是我考慮不周。想必已經給你添了麻煩,這件事我會盡力解決!”
“不會有什麽麻煩,你也不用這樣想!”沐清瑜想想自己的麻煩,是李驚風帶來的,而李驚風是她自己招惹的,而且她也沒吃虧,這與楚景弦真沒關系。
至于楚景弦說的那些想,她也覺得很正常,朋友之間本就要常聚,遊湖喝酒,切磋賭技什麽的,以前不是常做麽?
“不,麻煩肯定有,如果你還沒有感覺到,那大概是還沒有來。”楚景弦眼眸中有一些痛苦,他看着沐清瑜的眼神,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他的聲音喑啞幹澀:“清瑜,現在我的處境有些麻煩,我無法對人言說,但我不想你誤會,以爲我如今立了軍功回來,就與以前不一樣了!”
“我不會這麽想!我們是好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
楚景弦輕聲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沐清瑜點頭,但覺得有些怪,總感覺楚景弦重複的話語中透着那麽一些澀意。
她也看出來,楚景弦的心情不好,不僅是爲了這件事,可能還因爲他現在的處境不好。
她以前見過的楚景弦,恣心所欲,恣肆無忌,恣情肆意,那個神采飛揚,灑脫不羁的少年郎,之所以會露出這種神情,大概他遇到的事挺大,大到他暫時還解決不了。
她道:“需要我幫忙嗎?”
雖然她現在隻是一個民女,大忙幫不了,小忙還是可以幫的!
楚景弦搖搖頭:“不用!”他看她,伸出手扶住她的雙肩,目光深深,眼神中有些痛苦:“清瑜,如果你聽到一些關于我的傳聞,你要信我,我還是以前的我!”
沐清瑜點頭,道:“好!”
她能明白,這世上,有些人自願戴上面具,有些人被迫戴上面具。
楚景弦,大概從他決定出征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他回來的時候,也要戴上面具了。
其實他不用特意向她解釋的,她能想像,也能理解!
她也明白他所說的,想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來尋她,卻因爲那不能說出口的原因,隻能在此時,借夜色掩護,悄悄來見她。
看在他這麽痛苦的份上,她就當借了他一雙肩膀吧!
突然,楚景弦臉色一變,喝道:“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