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宛國勢強大,-對于藩屬國和羁縻州素來看輕。便是普通大宛百姓,都以蠻夷稱呼南诏及北邊諸藩屬國,而文人史書也多言南诏諸部尚未開化,可見大宛上下對于南诏會是怎樣的态度。
大勢所驅,所以林教習話音落下,座下學生多是義憤填膺,怒斥南诏忘恩負義,恨不得披上甲衣,親赴南诏,将那些不開化的蠻夷的頭擰下來,親自教導他們如何寫恩義二字。
而聽他們所言,也多是該調遣何處兵馬,從何處兵入南诏,幾日攻破南诏都城太和城,将南诏王覺樂鳳抓至長安城,由皇上親自處置。
徐明遠隻是側耳聽了聽,便是不由失笑,輕輕搖了搖頭。
三年前他和師父曾往西南而入南诏,在南诏遊曆了兩月有餘,走遍了南诏之境,連偏遠的小部落都逛了不少,甚至還見過當年尚未登上王位的覺樂鳳。
南诏之地,比起大宛卻實要落後不少,少有歌舞升平的大城,更不用說長安那般百萬巨城。
不過南诏多肥沃之地,産糧向來不少,且依附大宛一統之後,大宛先進的農耕技術傳入南诏,令其糧食産糧更是增加了不少,可謂是邑落相望,牛馬被野。
而且在南诏王推動之下,南诏也效仿大宛設立書院,雖然隻招收貴族子弟,卻也無未開化這一說。常有才華橫溢的詩人詩篇流傳,隻是多半在大宛名聲不顯。
徐明遠和師父乘驢車而行,一路所遇南诏百姓,對他們師徒二人大多懷有善意,民風樸實。雖然有些部落民風依舊彪悍,不過對于他們師徒二人的大宛身份,也是以禮相待。
所以對于徐明遠來說,那些甚至未曾踏足劍南道的文人所書的南诏風情,着實可笑至極。而對這些對比鄰的南诏都了解甚少,認爲五千兵馬就可踏平南诏的書院學生,更是無話可說。
且不論當年南诏能夠并五诏,同大宛拒強勢崛起的吐蕃五十載而未退半步,兵力之盛,絕非諸生口中那般不堪。
就說南诏諸部道路不通,其間高山險流數不勝數,大宛鐵騎難堪大用。且山川之間毒霧瘴氣彌漫,蛇蠍毒蟲無數,大宛若想發兵南诏,必定是一條屍骨累疊的血路。
不過正如白墨樓所說,朝廷和南诏相看兩厭,朝廷築安甯城,開步頭路,雖以抵禦吐蕃爲名,明眼人不難看出大宛對南诏的猜忌。
而且近來常有南诏王意圖謀反的消息流傳,姚州刺史更是屢次上書南诏王僭越之事,可見對于南诏之事,大宛朝廷上下已是開始順水推舟。
滅南诏,盡收南诏之地,開步頭路通南诏全境,就此掌控南诏,獨拒吐蕃。這應該便是所謂的大勢所趨,或是某人揣度聖意後,造就的輿論。
朝中大臣如何想,徐明遠不知道,也不是現在的他會去想的,不過在他看來,對南诏出兵,實屬不智,且不是他所願,此乃本心。
白墨樓見他失笑搖頭,冷聲問道:“你覺得如何?”
徐明遠笑着搖了搖頭道:“戰還是和,也不是我們這些人能決定的,不過我覺得對南诏出兵,于大宛弊大于利。”
“哦?”白墨樓搖扇的手一停,看着徐明遠的眼睛說道:“征南诏已是大勢所趨,你此言何解?”
就在這時,坐在前邊的一名劍眉星目的學生舉手起身,朗聲道:“學生馬志蕭,有言辯。”書院學生立馬便是停下了讨論,衆人目光皆是落在了那馬志蕭身上。
徐明遠見此,輕聲笑道:“反正等會我都要說,就先不和你多說一遍了。”
白墨樓微微颌首,也是不再多問。
林教習微笑道:“馬志蕭,你有何良策,盡管說。”坐在矮幾前的兩名教習,也是提起了筆,正襟危坐,看來是準備要記錄馬志蕭的話。
馬志蕭沖着老魁樹下諸位官員和教習行了一禮,才是朗聲道:“學生認爲,南诏與我大宛雖共處數十年,然南诏人心反複,恐與吐蕃早有勾結。且南诏教化未開,桀骜難馴,今阻我大宛建城修路,殺害朝廷官員,實屬罪不可赦。
我大宛兵馬強盛,又豈是一蠻夷藩國可挑釁,應立即調遣兵馬,由劍南道入南诏,踏平太和城,将那南诏王擒了交由聖上發落。”
馬志蕭頓了頓,又是繼續說下去。大體便是圍繞着南诏該打,應該怎麽打,講了不少東西。
周斌傑在一旁輕聲介紹道:“這馬志蕭也算是名門之後,祖上曾官至三品,不過現在馬家在朝中也隻有一個在江南道的五品揚州司馬。馬志蕭也算是有些才學的,上一次辯論好像是奪了個第三名,以往名次都在前十。”
徐明遠點了點頭,這馬志蕭所言,有理有據,從開始抛出自己的觀點之後,其後所言盡皆扣題,若是寫在紙上,便是一篇不錯的策論。
而且馬志蕭所言,多是在座學生心中所想,所以衆人聽着也是連連點頭,不少學生看着馬志蕭眼中有着敬佩之意。
不過也有準備出言的學生面露懊惱之意,馬志蕭所言也是他們所想,有了馬志蕭珠玉在前,他們再說,那便有拾人牙慧之嫌。
“空口而談,不切實際。兵出南诏,至少五萬之衆,糧草辎重所需役夫不下二十萬,何來立即之說。”白墨樓冷聲道,聲音雖然不大,卻也落在徐明遠和周斌傑的耳中。
周斌傑翻了個白眼,沒有接話,周斌傑嘿嘿笑道:“話是說的漂亮,不過确實都是廢話。對了,小白,你今天會不會摻和一腳啊?”
白墨樓冷着臉搖了搖頭。周斌傑找到機會落井下石,湊過頭來陰陽怪氣的說道:“他和那女魔頭有約定,輸了五場就從此不在辯論之上說一句話。”
看着白墨樓有些不自然的冷臉,徐明遠咧嘴笑了笑,心想曾清怡那小妖精,捉弄人的手段确實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馬志蕭講完之後,坐在老魁樹下的官員和教習多是笑着點點頭,不過夫子和那高刺史卻是沒什麽表情,隻是輕聲交談了幾句,沒有說什麽。
馬志蕭坐下之後,立刻便有另一名書院學生起身,他所言也是覺得當戰南诏。不過比起馬志蕭,他的辯論便顯得差了不少,言不及義,聽得在座學生昏昏欲睡。
接下去幾人,都言南诏驕縱,當出兵征之。雖然有幾人提出了些許新意,或是一些出兵之策,不過比起馬志蕭皆有不足,反而更襯托了馬志蕭。
連着數人乏味的辯論之後,鄭直的起身讓書院諸生精神一震,皆是看向那個眉目青稚的書院天才。
鄭直此前連續三次奪得辯論第一,在書院已是名聲大震,甚至還有人拿他和當年的白墨樓相比,私下讨論他能夠連續多少次拿第一。
而那幾位官員見鄭直年紀較小,也是輕聲問了書院教習,了解之後,看向鄭直的目光也是多了幾分期許。
鄭直沖着老魁樹下衆人行了一禮之後,便是開始講自己的辯言。鄭直雖然也認爲南诏該戰,不過相比于前面幾位天馬行空的講行軍打仗,如何破太和城擒南诏王,鄭直所言就細微和實際了許多。
鄭直所側重的乃是三軍糧草辎重的問題,數萬大軍深入南诏,定然不是朝夕之事,糧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一直沒有什麽表情的曾夫子,聽了鄭直的話之後,也是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而坐在他身邊的高刺史,也是連連點頭,看來是對鄭直頗爲滿意。
白墨樓聽了一會之後,看着鄭直說道:“原本我認爲鄭直此人可治太平世,能掌一道之政,如今看來,便是讓他管三軍糧草,也足以勝任。”
“你以爲你真是宰相了呢,什麽一道之政,三軍糧草,虧你說得出來。”周斌傑失笑道。
徐明遠對于白墨樓老道的點評也是覺得有些好笑,不過鄭直此人确實有幾分才學,之前幾位和他一比,便是馬志蕭也不如。
聽他所言,對與南诏也是有所了解,比起那些隻是從書中或是他人之口聽來的隻言片語關于南诏的介紹,他對南诏的地形和路況了解頗多。而且他的運糧之策,确有獨到之處,也是能夠讓曾夫子和高刺史點頭的原因。
白墨樓斜了周斌傑一眼,冷笑道:“小胖子,要是你敢起身說個子醜寅卯來,今日我便叫你一聲哥。”
“我……我……我……”周斌傑支支吾吾,臉色漲紅,卻也沒敢應下來,這要是起來說不出話,那可就丢人丢大了。
徐明遠對于身邊兩個見面就得互相損的表兄弟,也是無力阻攔了,他看着那行禮坐下的鄭直,看夫子和高刺史的表情,名次應該會在馬志蕭之上。
徐明遠在心中也是思量了許久,戰南诏,這是大勢所驅,和南诏,卻是他的本心之意。
順應大勢,以他遊曆南诏的經曆,不要說鄭直那模糊的運糧之策,便是行軍路線他都能說出一條來。
而逆勢而行,順心意的話,不說第一,恐怕連前十都拿不到,或許還會變成諸生公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