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這樂聲…柔美恬靜,婉轉而不失激昂。亦揚亦挫,深沉而伴有優雅…”,彭嶽覺得自己現在的“文化素養”還是蠻高的,雖然無法聽出這弦樂玄妙,但扯幾句文詞還是綽綽有餘的。
“大人過獎了…”,顧婉兒倒也聽出了彭嶽這種虛詞的“言不由衷”,本來他就不期望彭嶽也懂這樂理,畢竟他不是那些個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兒,整天就知道東瞅瞅,西逛逛…
“沒有過獎,你彈得本來就很好…”,彭嶽倒沒有看出來顧婉兒是故意給自己找台面下,可能是覺得顧婉兒身世太可憐了吧,就想給她些安慰與誇贊,讓她高興一下,便又在一旁不自覺地唱起了虛詞,“指間流瀉,如出谷黃莺;一唱三歎,覺蕩氣回腸。絮語千言道不盡,一弦一思總關情…”,彭嶽搖頭晃腦的,也忘了自己是在哪看見的這些,便亂七八糟地拼湊起來了。
“大人也懂這樂理嗎?”,顧婉兒頭一偏,笑盈盈地看着彭嶽,卻一下子把彭嶽看愣了。
“額…其實也不懂…”,彭嶽一時語塞,忙随手抓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就是覺得你彈唱得挺好聽的,所以不自覺地多誇了兩句。”
“奴家受寵受驚,心裏頭也很高興…”,顧婉兒見彭嶽略顯窘迫,也不戳破,便爲彭嶽圓起了場,“不過大人要是再誇兩句,奴家可就愧于接受了。”
“有什麽愧于接受的…”彭嶽笑了兩聲,随手又剝了兩顆荔枝扔進嘴裏,“我聽姑娘彈唱聽得高興,自然也應該誇姑娘兩句讓姑娘高興一下,哈哈…”
顧婉兒聽了彭嶽這話,就好像是甜甜的汁液沁進了心裏,感覺很受用,但是她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裏讓自己高興,臉頰随即染上了兩朵紅暈。
“大人還想聽什麽,奴家這就彈給大人聽!”
“不用了不用了…”,彭嶽笑着擺擺手,“婉兒姑娘,咱們還是聊聊天吧…”。
“那好吧…”顧婉兒甜甜一笑,把琵琶放到了一邊。雖然彭嶽不願意再聽自己彈琵琶了,但是和彭嶽聊天卻是更令顧婉兒開心的,不過她一時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顧婉兒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卻見彭嶽左顧右盼的,沒有一點要聊天的意思,他該不會是想走了吧?這可不好…但是在這裏既不聽曲,又不賞玩,隻想聊聊天,但是人家又不知道你想要聊些什麽,要知道平時沒什麽太感興趣的話題,顧大小姐可都是别人問一句,她答一句的…
“大人,奴家有句話藏在心裏,不知道當問不當問?”,顧婉兒思來想去,還是自己找個話題比較好,不然一會兒彭嶽覺得無聊,真就該走了…
“哦…姑娘請講…”,彭嶽趕忙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其實顧婉兒不知道,方才彭嶽也一直在努力尋找着話題…
“嗯…奴家想問,大人上次花魁大賽上寫的那首詞,也就是方才奴家唱的那首詞,到底叫什麽名字?”
“啊…”彭嶽心想納蘭性德那首詞雖好,可名字卻是俗了些,一時也不知該怎麽回答。“那首詞…幹脆就叫它“木蘭辭”吧。”
“哦…木蘭辭…”,顧婉兒點點頭,“确實是個好名字,不過奴家卻領悟不到這其中深意了…”
彭嶽聽了這話,臉一紅,心想:不隻你領悟不到,其實我也領悟不到…
“大人,奴家還有個問題,不知道當講不當講?”,顧婉兒說到這,眼神卻變得猶豫起來。
“沒事,你随便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哈哈…”,彭嶽倒是一副非常坦然的樣子。
顧婉兒見彭嶽無所謂,一顆心也放到了肚子裏,便輕聲問道,“上次花魁大賽,大人爲何要主動幫麗水院的雪琪姑娘寫那首詞,你與她…很熟識嗎?”
“額…”,彭嶽倒沒想到顧婉兒會問這個問題,要說現在自己和雪琪、嬌娃确實是很熟識,可是花魁大賽的時候确實可以說是素未謀面啊,于是彭嶽誠實地回答道,“其實之前我和雪琪姑娘并不認識,但是那天我是與嚴世藩同行,而嚴世藩…啊…與雪琪姑娘很熟識,所以請我出手助她,不過後來…”
“哦…原來是這樣…”,顧婉兒一副歡喜的神色,連語氣都有些輕快之感,“我就說嘛,大人的清譽,奴家早就聽過了,怎會與雪琪她們有不菲的交情,不然那天大人也不會拒了嬌娃之意…”話剛出口,顧婉兒便驚覺自己犯了錯誤,趕緊慌張地用小手捂住了嘴巴。
此時顧婉兒一雙大眼睛不覺有些慌亂,左瞧瞧,右看看,卻正好撞見了彭嶽那微微蹙起的眉頭,心中不禁有些氣餒和悔意,連忙柔聲解釋道:“大人…奴家是因爲私下曾向其他客人打聽過,知道…知道大人平日不喜出入風月場所,所以上次見大人爲雪琪寫詞,因此…因此心中驚詫…”
其實顧婉兒說的确實是實話,因爲她一直記得彭嶽的恩情,所以在來到春雪坊不久後,便一直和一些來此的朝廷官員間接打聽彭嶽的情況,以期能夠遇到他。可是顧婉兒卻從好幾個官員那裏打聽到彭嶽并不喜歡出入風月場所,而且還有官員說彭嶽娶有一正室,二人非常恩愛之類的。聽到這些,顧婉兒再想想自己現在的身份,不覺有些自卑,便從此以後再也不打聽了。
不過有些眼尖心明的官員倒是因此而會錯了意,他們見這個平素冷若冰霜的小美人總是打聽彭嶽彭大人的情況,雖說顧婉兒覺得自己問得很婉轉,但哪裏瞞得過這些官場的老狐狸,而且顧婉兒一提起彭嶽,便是一副羞怯模樣,盡顯小女兒形态,連看自己的眸子都溫柔了幾分。雖說看得心裏是蠢蠢欲動,但頭腦卻清醒得很:看來彭大人平日不喜歡場,竟也是有原因的,原來是喜歡顧婉兒這種格調的,眼光着實不俗,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心中這樣想着,實際行動上自然也有所表示:當然是要極力地讨好和保護這位顧婉兒小姐啦,這一來二去的,顧婉兒竟也因着彭嶽的原因而間接受到了一些官員的護佑。
“啊…花魁大賽上确實是個偶然…”,彭嶽的面色有些陰沉,“不過方才婉兒姑娘口中所說…“拒嬌娃之意”是個什麽意思?”
“嗯…就是上次大人在麗水院…哎呀…奴家說不出口…”,顧婉兒臉紅紅的,一副難爲情的樣子。
“額…好吧,不說這件事了…”,彭嶽神色有些不悅,擡頭看看顧婉兒,終歸是件心事,便又開口問了出來,“婉兒姑娘,你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
“我?”,顧婉兒見彭嶽真的有些不高興,此時心中不免有些惴惴,“這些閨中秘事,自然是要隐瞞,更不能外彰,但總是少不了幾個多嘴饒舌的丫頭…”
“嗯…”,彭嶽悶哼一聲,心裏卻對嬌娃有些愧意。沒想到那天的事終究還是傳了出來,雖然對于自己的名聲是一件好事,但嬌娃卻因此承受了一些本不該有的流言蜚語,想到這,方才顧婉兒那兩句貶低之語便更覺得有些刺耳了。
“婉兒姑娘,其實我知道你心裏面對…唉…總之雪琪、嬌娃是兩位好姑娘,她們心地都非常善良,還望你不要對她們有所貶低…”,此時彭嶽再看看顧婉兒,又覺得自己這兩句話有些多餘,畢竟人的想法觀念是不可能因爲幾句話就改變的,但是彭嶽又覺得不說出來,心裏便不會痛快。
顧婉兒聽到彭嶽這樣說,心中确實驚奇不已,她着實沒有想到彭嶽會爲雪琪、嬌娃二人出言庇護。其實她方才說那些話,倒不是因爲自己相比于雪琪、嬌娃二人有什麽優越感,隻是從小讀的那些聖賢書給了她非常大的影響,在她的價值體系建構中,聖人先賢的那套理論是占絕對地位的。她不僅僅是對雪琪、嬌娃這種身份的女子有所輕視,就連想到自己流落風塵這件事,她也會常常油然而生出一種自卑感。所以現在見彭嶽出言袒護雪琪、嬌娃二人,雖然她心中有些酸酸的妒意,但是同時也有一種小小的喜悅:原來大人是不在乎這些的,那麽大人應該也不會嫌棄自己的身份吧?
“大人恕罪,方才是奴家輕浮了,奴家不該那樣說其他人…”,顧婉兒一臉歉然地向彭嶽說道。
“啊…你不用向我道歉,我方才也隻是随口說說心中的想法,并沒有怪罪你的意思…”,此時顧婉兒滿面委屈與慚愧的樣子倒是讓彭嶽有些不忍之意了,本來就是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彭嶽哪裏還受得了?
“沒有,奴家現在心裏确實是有些愧意…”,顧婉兒輕歎一聲,神色也有些落寞,“其實奴家哪有資格說别人,自己也是一樣的,沒有什麽區别…”
“啊?”,彭嶽萬沒料到顧婉兒會這樣說,其實方才聽見顧婉兒道歉,彭嶽還以爲顧婉兒會說些什麽“我應該尊重她們,背後诋毀人家是不對的”之類的話,這可倒好,把自己也給罵進去了,看來她的自卑感還真是挺嚴重,彭嶽覺得有必要對她進行一下“義務教育”了…
“婉兒姑娘,你真的沒有必要這樣想,一個人的身份地位真的能說明什麽問題嗎?你心地善良,孝順恭謹,自然就值得人們敬佩…當然,也值得我敬佩…”,彭嶽覺得自己這番寓道理于贊美的說教很有水平,而且自己不知不覺間又充當了一回“哄騙女孩的道學先生”。
“可是…可是奴家現在畢竟…身處這春雪坊…”,顯然,彭嶽的這番話還是沒能把顧婉兒的心結打開。
“這…這又能說明什麽問題呢?有些事情根本不是個人能夠左右的啊…”,彭嶽歎了一口氣,雖然他對顧婉兒這種想法并不認同,但也表示理解,“有些女子爲了金錢和自己的欲望自甘堕落,這種做法固然不值得同情與認同,我也瞧她不起,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這種情況啊。就像婉兒姑娘你吧,你的辛酸與無奈,我也知道一些,所以根本不會去責怪你,而是同情你,敬佩你,雪琪和嬌娃兩位姑娘說不定也是有什麽難言之隐,所以凡事不能隻看結果對不對?”
彭嶽說道這裏,心中突然産生了一個疑問:雪琪和嬌娃到底是因爲什麽原因到的麗水院,一瞬間這個事就成了心中的一個疙瘩…
“我…大人能這樣想,奴家心裏很高興…”,顧婉兒見彭嶽語氣真誠,心知他不是故意逗自己開心才這樣說的,想到這裏,心中又是一陣欣喜:彭大人果然是與衆不同的…
“唉…生活中的無奈本來就已經很多了,何必還要分出個高低貴賤?要知道大多數人渴望的不過是一個平凡與平等的生活…”,其實在古代社會呆久了,彭嶽那種高高在上所帶來的優越感早已經被時常見到的欺淩與不公淹沒了。作爲一個已經在現代社會建構起自由平等價值體系的人,真的很難忍受古代社會那種壓迫與奴役,所以論及此處,也算是有感而發了。
顧婉兒聽彭嶽這樣說着,心境也漸漸起了變化。雖然這種說法與自幼讀的那些聖人言論有些相悖,但細細想來還是有些道理的。自己如今淪落風塵,雖被一幫文人贊頌,但是他們骨子裏就瞧得起自己嗎?自己被贊頌說到底不還是因爲自己是個風塵女子中的異類,在他們眼裏自己隻不過是一個不一樣的,高雅的“玩物”罷了。想到這裏,本就多愁善感的顧婉兒又不禁感懷起自己的身世,抹起眼淚來了。
彭嶽見顧婉兒垂淚,還以爲自己說錯了什麽,“婉兒姑娘,你這是…你我哪裏說的不對…讓你覺得不高興了嗎?”
“不是不是…”顧婉兒趕忙擦了擦眼淚,沖彭嶽擺了擺手,“奴家隻是感懷自己的身世罷了。”
“哦…這樣啊…婉兒姑娘,你也不必如此傷感…”,彭嶽看看顧婉兒,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好了。
正在這時,一群莺莺燕燕的俏麗女子說笑着就推門走進了顧婉兒的房間,“婉兒妹妹,托你買的香料可是買好了?”
“嗯?”,彭嶽有些驚奇地轉過頭,卻見她們也呆呆地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自己。
“婉兒妹妹,你這裏還有客人…”,一個女子瞧出端倪,率先笑着開了口,“這位官人,實在抱歉,奴家打擾了,還望見諒。”
“不妨事…不妨事…”,彭嶽倒是樂呵呵的,沖着這幾個女孩子招招手,“你們都進來吧,婉兒已經替你們把香料都買好了…”
“額…哦…”,幾個女孩子面面相觑,都顯得有些踟蹰,顯然,對于彭嶽這個溫和又略顯奇怪的客人,她們有些不知所措。
“過來啊,香料就在這…”,彭嶽順手指了指旁邊,這香料就是剛才他幫顧婉兒提回來的,他記得當然清楚。
幾個性格比較爽朗的女孩子見彭嶽如此主動,便也不再遲疑,直接笑意吟吟地走了過來。另外幾個見狀,也跟在後面圍了上來。
不一會兒的功夫,這幾個女孩子便把顧婉兒圍在中間,對着買回來的香料綢布叽叽喳喳地說笑起來,直接把他這個客人給忽視了。顧婉兒倒是還記得,可是身形嬌小的她在裏面踮起腳尖,也是看不到彭嶽了。
“婉兒姑娘,告辭了…”,彭嶽笑着輕喊了一聲,便推門走了出去。他可知道,一群女人一旦探讨起這種話題,旁邊的男人最好的做法就是立刻消失。
顧婉兒可能感覺到彭嶽推門出去了,急急地叫小姐妹們讓一讓,可是等她再走出來,卻發現彭嶽已經消失了。
“哎呦…他好像沒給婉兒錢便離開了…”
“哼,倒還挺會挑時候,看起來還…”
話還沒說完,顧婉兒轉過頭來一個淩厲的眼神便将他們都制止住了:咱們婉兒大小姐好像還沒這樣看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