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雪琪姑娘,恕我有失遠迎…”彭嶽坐于主座之上,伸手向雪琪做了個請的姿勢,“姑娘請坐。”
“大人客氣,折煞賤妾了。”雪琪颔首微笑,便于下首款款坐了下去。
隻見雪琪今日身着淺色緊身袍袖上衣,下罩翠綠百褶散花裙,一個小小的金絲軟煙羅系成的蝴蝶結墜在腰間,更舔一抹明亮的色彩,裝飾得益,美人優雅,全無一絲青樓女子的感覺。
“不知今日姑娘駕臨蔽府,所爲何事啊?”,彭嶽說話間,一個小厮已在雪琪面前注入了一杯熱茶。
“賤妾能有什麽大事情…”雪琪瞟一眼桌案上的茶,便又直直地看向了彭嶽,“隻不過是今日路過彭大人府院,想起當日彭大人當日相助之恩,還未曾好好拜謝,故此前來,還好彭大人不嫌棄賤妾,隻是一聲通報,便就讓賤妾進來了。”
“姑娘哪裏的話,遠來是客,豈有嫌棄之說?”雖然彭嶽沒有料到雪琪會這樣說,但是他心裏清楚雪琪前來的目的不會是那麽簡單,因爲雪琪根本不認識自己的府院,若不是提前打聽,怎會徑直前來,隻不過彭嶽不便當面揭穿罷了。
“方才見大人這府院中…人有些稀少,尤其不見侍女,就連這上茶侍候之人,也是男仆,倒是…可惜那麽一個偌大的好府院。”雪琪盈盈笑道,既像是在打趣,又像是在拉着家常,毫無拘束之感。
“哦?哈哈…”彭嶽倒是沒有想到雪琪話語間會如此“随便”,不過他本就沒什麽架子,所以也不覺得這話有什麽不妥,“家中沒有女眷,平時也就我一人居住,自是不需要那麽多人。”彭嶽倒沒有向雪琪說自從紅薇之事發生後,自己仿佛生了“心病”一般,将府中下人遣散了大半,尤其是侍女,更是一個人也不敢留。
彭嶽這麽一說,雪琪倒有些驚奇。上次彭嶽說他喪妻之事,以及沒有逛過青樓什麽的,雪琪就吃驚不已。現在見彭嶽這府中别說是妾侍了,連個侍女都沒有,心中不禁懷疑起彭嶽是不是有什麽隐疾了。
“姑娘今日前來,不會真的隻是爲了道謝吧?”還沒等雪琪說話,彭嶽便飲口熱茶,笑意吟吟地開了腔。
“嗯?”雪琪倒沒有料到彭嶽會問得那麽直接,不過她表情卻旋即變得輕松起來,“大人所言不錯,賤妾此次前來,一是爲了道謝,二是爲了道歉。”
“哦?道歉?”彭嶽放下茶杯,帶着些好奇看向雪琪,“不知道姑娘道得是什麽歉?”
“賤妾是替我那嬌娃妹妹道歉,上次在麗水院,嬌娃…舉止輕浮,惹怒了大人,還望大人切莫怪罪。”
“哦…原來是這件事啊…”彭嶽哈哈一笑,表情倒是沒什麽不自然,“無需再提,其實那日…我也有些…魯莽,話說得也有些重,還望嬌娃姑娘不要介意。”
雪琪娥眉上挑,驚詫難掩,她确實難以理解以彭嶽之尊會說出這種話來,“大人恩義,賤妾感佩。”
“什麽恩義不恩義的…”彭嶽笑着擺擺手,“其實事後想想,倒是我…有些大驚小怪了,你們…身處其中,本就…有些許無奈,我理解,更不會怪罪。”
一開始雪琪聽彭嶽說的那幾句話,心中本是極爲感動的,可是聽到後面,卻突然覺得心頭有些異樣,尤其那句“你們身處其中”看似是安慰,可是在雪琪聽來卻像是侮辱,讓雪琪心中非常不舒服,但又不好發作,畢竟他說的…确實是事實,而且也非常客氣。
隻見雪琪忽得蹙起眉毛,卻又很快舒展開來,“大人誤會了,其實我們平日…是不常接客的,更無需…無需使用那種手段,我們骨子裏…并非輕賤之人…”雪琪說完,便微微擡頭,迎上了彭嶽的目光,眸子裏也帶着些平日并不常見的堅定與些許的倔強。
其實雪琪平日自然是性子溫順,不會對這種事情加以解釋,尤其是男客說出什麽輕賤的話,雪琪也隻是付之一笑,歡場賣笑的生涯不就是這樣嗎?自己的想法又算得了什麽?可是不知爲什麽,一聽彭嶽說出這話,雪琪就感覺非常不舒服。也許是今日不在那麗水院,讓雪琪感覺好似脫了些束縛,也許是當日嬌娃做出了輕賤之舉,本就容易讓人輕看誤會,而性子偏偏有些倔強的雪琪就受不了這種誤會,也許是她感覺眼前這個人和嚴世藩那些人不一樣,因爲歡場常客說出這話,與一位極爲“正派”的人說出這話,給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出于一種本心,人們不在乎被“小人”輕看,卻不願被“君子”鄙視…
“姑娘誤會了…”彭嶽倒沒有想到雪琪會有這種反應,“我并無輕視之意,是姑娘…太敏感了…”
“我…”雪琪剛想解釋,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如果話說多了,難免會失言,于是隻好閉口不言了,可是胸中卻好像郁着一口氣,讓她有些悶悶不樂。
“其實姑娘不必多做解釋…”彭嶽笑着看看在一旁竭力想要顯出一副很自然的樣子的雪琪,“我知道那天到底是怎麽回事,甚至我也知道今日姑娘來此到底是爲了什麽…”說到這,彭嶽突然閉了口,臉上帶着一抹笑意,眼神中卻有些神秘。
“哦?”聽彭嶽這麽一說,再看他的神态,雪琪方才心中那點不高興倒是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與一點點擔憂,她開始後悔自己剛才不應該出言解釋,可是她表面還必須強作鎮定,“賤妾的來意,方才不是告訴彭大人了嗎?”
“姑娘還想欺瞞我嗎?”彭嶽輕輕一笑,“是東樓讓你來的吧?”
“嗯?嗯…并非如此,我今日來此,實是因爲嬌娃妹妹當日有不敬之舉,因此我來替她向大人緻歉…”雪琪此時雖是表面強作鎮定,但身下的那隻手卻不自覺地摳起了衣角。
“哈哈…那好吧,姑娘既不願說,那我也就不多問了…”彭嶽嘬了兩口茶,看起來一臉輕松的樣子,“不過我心中倒是好奇,東樓與你們熟稔倒也罷了,不過卻還值得你如此爲他遮掩…”
“啊…”雪琪小嘴微張,眼神也有些慌亂,“賤妾不知道大人到底在說些什麽…”
“呵呵…雪琪姑娘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有時候越是遮掩,就越容易讓人懷疑…”彭嶽邊說邊把玩似的轉着桌上的杯蓋,“東樓也是個聰明人,其實他叫你來這,本就是多此一舉了,如果我連這種事都不明白,那還在官場上混什麽,你說對嗎?”彭嶽說完,便笑意吟吟地看向了眼神有些躲避的雪琪。
“賤妾也不知道大人到底明白了什麽,不過…既然大人說明白了,賤妾也就不好多言了。”
“你果然是個聰明人。”彭嶽停下手中的動作,身子向前傾了傾,“你告訴東樓,那日…我真的不介意,我…理解他的一片心意,畢竟…我這府中連個女眷都沒有嘛…”
“彭大人…”雪琪目光有些疑惑地看着彭嶽,她不知道彭嶽這東一句西一句地到底想要說些什麽。
“煩請姑娘回去告訴東樓,他的心意我領了…”彭嶽知道有些話必須點到爲止,既要讓嚴世藩知道自己并不是不知情,但是又不會戳破嚴世藩的那點心思,畢竟自己與嚴家的交往,互相之間都懂得要保持這份默契。
“是…”雪琪木木地應着,她确實被彭嶽繞蒙了,或者說她被彭嶽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霸氣與堅定折服了,雖是溫文爾雅,亦可深入人心。
“如此說來,姑娘是承認此番是東樓派你來的喽?”彭嶽帶着些戲谑的意味看着彭嶽。
“哦…”雪琪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上了彭嶽的“當”,不禁俏臉一紅,低下頭去。
“其實自姑娘一進門,我便知道姑娘的用意了…”彭嶽有些慵懶地往後靠了靠,“隻不過我有些好奇,東樓爲何還要專門差你來此跑一趟。”
“嬌娃妹妹自然是…扯不下面皮來這裏,畢竟上次…”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彭嶽笑着搖搖頭,“我是說,姑娘爲何要爲此事專程跑一趟。姑娘的名氣,我也是聽說過的,本不必親自趕來…解釋一番,不知姑娘與東樓…應該是相交匪淺吧?”
雪琪聽到這,表情卻是有些不自然了,好像是想要逃避似的望望窗外,愣了一愣,才低下頭緩緩說道,“嚴大人…是賤妾的恩客…”
“哦…難怪…”彭嶽笑笑,突然也明白爲何自己初次見雪琪時,她與嚴世藩之間便如此親昵暧昧,而嚴世藩對雪琪,也不似對普通娼妓一般,心中不禁感歎,這可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嚴大人…隻是賤妾的恩客…”雪琪見彭嶽似有深意地笑着,還以爲他是在嘲笑自己,臉蛋不禁有些發燙。
也許在别人看來,嚴世藩能做自己的恩客,倒是自己的福氣了,甚至還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可是她也從嚴世藩那裏得知了彭嶽的官職,再想想嚴世藩那個肥頭大耳的樣子,所以在彭嶽看來,這可就不是什麽“光榮”的事了。
不過彭嶽倒是毫不在意,率先開腔打破了雪琪的尴尬,“嚴大人深得皇上寵信,入閣拜相也是早晚的事情,東樓是嚴大人的獨子,也是才幹卓絕,想來不日必有一番成就,你既然能蒙…東樓垂青,自是不虧。”
彭嶽本來就知道雪琪與嚴世藩非比尋常,所以話語中也非常注意,一直以“東樓”相稱以示親近,這時候又聽說嚴世藩是雪琪的恩客,自然是樂得在雪琪面前說幾句嚴氏父子的好話,來借雪琪之口“安撫”一下嚴氏父子的心。
雪琪聽了這話,心裏卻不是個滋味,眼前也氤氲了層霧氣,不過還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有些沙啞地答道,“多謝大人。”
“既然大人方才說已知曉賤妾來意,賤妾也不便多做打擾,這就告退了。”雪琪吸吸鼻子,輕咬朱唇,起身向彭嶽行了個禮,便作勢離開了。
“姑娘慢走,恕不遠送。”彭嶽從座位上站起來,向雪琪颔首緻意,便招呼下人送客了。
望着雪琪離去的背影,彭嶽嘴角卻出現了一抹笑意,“既然嚴氏父子足夠聰明,難以琢磨,不妨從這幾個青樓女子身上入手,看來以後還真要和嚴世藩多跑幾趟麗水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