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感謝不感謝的,這件事能夠辦成主要還是彭大人自己不懈出力的結果,我們能起到多大作用?”嚴嵩剛才看見彭嶽馬車上送過來的那些禮物,此時心裏也是興奮異常。
“嚴大人客氣了…”彭嶽笑着鞠個禮,“我這次就是專程來感謝嚴大人的,外面一點禮物,不成敬意,還望嚴大人笑納。”
就這樣賓主歡宜,說說笑笑地走進了内堂。
“彭大人這些日子恐怕有得忙了吧,這私口之事,要做的地方可是太多了。”一番寒暄之後,嚴嵩終于把話轉到了正題上。
“都是爲皇上辦事,盡心盡力那是應該的。”彭嶽笑着答道。
“彭大人心思,實在是百官楷模啊…”嚴嵩對于這種話倒是熟練。
“嚴大人過獎了…”彭嶽和嚴嵩扯了半天皮,心中實在是有些煩躁,說實話,這種官員之間無窮無盡的客套他到現在還不是很習慣。
就在嚴嵩和彭嶽還在客套地叙着并沒有什麽意義的朝政之事時,嚴世藩在一旁聽得也有些不耐煩了,便朝嚴嵩使個眼色,把話題轉移開了,“聽說彭大人平日也好詩詞?”
“嗯?”彭嶽有些驚奇地扭過頭來,他确實沒有料到嚴世藩會冒出這樣一句話,“啊…其實平日也就是讀一讀,談不上太喜歡。”
“是嗎?那怎麽家妹和我說您頗精詩詞之道呢?哈哈…可能是彭大人平日深藏不露吧,我這等俗人是看不出來了…”嚴世藩邊說邊掀開茶蓋輕輕啜了一口。
“什麽深藏不露,我這點墨水…哈哈,不好意思見人了…”彭嶽笑着擺擺手,也沒再往下說,可是心裏卻犯起了嘀咕,難不成是嚴夢筠将自己寫的那首納蘭性德的詞給嚴世藩看了?不應該啊,看她當日之态,再想想她的爲人,應該不會做出這種事,可是畢竟嚴世藩是她哥哥,彭嶽也不敢确定嚴夢筠就一定會遵守當日承諾,此時心裏不禁有些後悔把那首詞寫給了嚴夢筠,嚴夢筠保證不外傳,可她哥哥卻不一定有這種道德操守啊。
“彭大人可别這樣說,夢筠妹子這方面的眼光,可比别人強出許多,她既然說您精于此道,那肯定錯不了,哈哈…”嚴世藩平日說話本就随意,此時談得又不是正事,所以言辭之間也就更不注意了,不過卻惹得嚴嵩在一旁連連瞪他。
“對了,彭大人,前兩日家妹還和我說新寫了幾首詩詞,如果哪天彭大人駕臨蔽府,要請彭大人品鑒一番,我看今日正是個機會,不如就去家妹的書房看看,不然以後您一忙起來,估計就多少機會再來這了,啊?哈哈…”可能是剛才嚴嵩的白眼起到了作用,此時的坐姿倒是端正了些,說話也不像剛才那樣嬉皮笑臉了。
“這…這不好吧?”想想上次被嚴世藩诳了一次,這次彭嶽可是不敢“輕舉妄動”了,于是彭嶽便轉而看看嚴嵩,想從他那裏尋個由頭,找個明确的态度。
“這有什麽不好的,不用避諱,我和東樓就不過去了,我們二人也不懂什麽詩詞…”嚴嵩在一旁笑呵呵地說道,“彭大人徑自去即可,你應該認識夢筠的書房吧?以你我的關系,不必如此在意。”
“好吧,你們父子倆這是合起夥來要把自己的女兒給“賣掉”啊,另外你這話裏的意思也太明顯了吧,難不成就那麽急着讓我娶你女兒?”彭嶽心裏嘀咕兩句,臉上還要帶出一副笑意,“那…那我就…”
“你,帶彭大人去小姐的書房。”嚴嵩好像看出了彭嶽面露難色,便招呼旁邊一個下人爲彭嶽帶路。
“和你女兒聊聊天,也比和你們兩個坐在那閑扯皮強…不過自己必須要想想辦法把這件事和嚴嵩挑明态度,反正自己肯定不能娶嚴嵩的女兒…”彭嶽這樣想着想着,便走到了嚴夢筠的書房門口。
“大人請進,小的就先告退了…”
“嗯,你先走吧…”彭嶽頭也不回地擺擺手,便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隻見嚴夢筠這次雖然是坐在書桌旁,但是卻沒像往常一樣在寫東西,而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手托香腮,拄在桌案上。彭嶽仔細一看,原來是在那裏照鏡子,可是再一看,她好像又不是在照鏡子,因爲她一根手指好像在那裏指指點點的,嘴裏還念念叨叨的,臉上也挂着滿滿的笑意,哪有人是這樣照鏡子的,明明是一副“癡樣兒”,就算是自己長得漂亮,你也沒必要陶醉成這樣啊。
“嚴姑娘…”雖然彭嶽有些不忍心打擾她,可是自己幹站在這裏實在是尴尬,于是便輕咳兩聲,借此引起嚴夢筠的注意。
“啊…彭大人…”好像是一下子被從神思中打斷一樣,嚴夢筠這次看見彭嶽顯得比之前更加慌亂了,可能是想起剛才自己那副“魂不守舍”的癡癡的樣子被彭嶽看見了,臉上更顯出一副窘态,“奴家…奴家不知道彭大人前來,未曾遠迎,還請見諒。”
“嚴姑娘不必總是如此客氣…”彭嶽此時笑得也有些尴尬,“我總是擅自進姑娘的書房,還要請姑娘恕在下冒昧,你看,我每次一來,總是把氣氛搞得如此緊張尴尬。”
“沒有,奴家知道,大人并無冒昧之意…”嚴夢筠臉色紅紅的,語氣也顯得羞羞答答,“大人能來,奴家心裏頭…歡喜的很…”
“好吧,你這一說豈不是更尴尬了,還得我來救場…”彭嶽在心中暗道。
“嚴姑娘,東樓和我說你最近寫了幾首詩詞,嗯…”彭嶽轉移起了話題,卻不知道該怎麽說了,難不成真給人家品鑒一番,自己那點墨水,還是算了吧。
“哦…對,奴家前幾日有幾首拙作,還想着讓彭大人瞧瞧,沒想到彭大人這就來了…”嚴夢筠眼波流轉,便瞟向了桌案上自己寫的那兩首詩詞。
“什麽,還真讓我看?我哪裏會欣賞這種東西啊?”彭嶽心中暗叫糟糕,便開始四下望了起來,想要再次轉移話題,“嚴姑娘,這些可都是你自己所作?”彭嶽指着牆上挂着的字畫問道。
“正是奴家拙作,彭大人見笑了。”
“惟妙惟肖,上佳之作。”彭嶽笑着誇贊道,心裏卻在嘀咕着該怎麽從詩詞書畫的話題上繞過去。
“那彭大人覺得奴家的字寫得怎麽樣?”嚴夢筠見彭嶽目光還流連在牆上的字畫上,便在一旁追問起來。
“啊?哦…娟秀飄逸,滿含意境,盡顯女子柔美。”彭嶽好不容易又憋出幾個誇人的詞。
“多謝彭大人誇獎。”嚴夢筠向彭嶽鞠個禮,臉上卻顯不出什麽喜悅之色,“其實奴家平日練得都是顔氏和歐陽氏的詞,沒想到字裏卻還是顯不出陽剛之氣。”
“啊…沒有,我的意思是姑娘的字寫得很好,其實仔細一看還是有些陽剛之氣的,哈哈…”其實彭嶽剛才那幾個詞本就是瞎編的,誰知道那麽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偏偏要練男人的字,真是誇人也誇不到點上。
“真的嗎?”嚴夢筠聽到這裏倒是高興起來了,也沒察覺出彭嶽言語中的敷衍之意,“那大人再看看奴家新寫的這兩首詞怎麽樣…”嚴夢筠邊說邊将兩張紙在桌案上攤了開來,并沖彭嶽招了招手,活脫脫像一個渴望得到老師認可的乖學生。
彭嶽見嚴夢筠這個樣子,也不好出言拒絕,隻得一步步挪向桌案,但心知自己這次恐怕是真的要出醜了。
“細雨微痕,櫻紅階綠窗疊翠。莺啼燕歸,一曲春花蕊。瓊碎輕堆,故夢餘殘晖。猶濃睡,黃沙孤水,昨夜輕斟醉。”彭嶽讀着嚴夢筠桌案上的這首大作,心裏一直發虛,她确實很有才氣,不過自己确實說不出什麽道道。
“好一首“點绛唇”!”這便是“彭大才子”端詳了好一會發出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感歎,因爲自己隻能從這首詞的結構中依稀推斷出詞牌名爲“點绛唇”,不過這也沒什麽值得誇耀的,但是彭嶽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因爲對于自己不懂的事情,說的越多,錯的也就越多。
“多謝彭大人誇獎…”嚴夢筠在旁邊等了半天,本指望彭嶽能細細點評一番,好好誇獎自己幾句,因爲自己爲了寫這首詞可是下了大功夫了,足足冥思苦想了好幾天,到處尋找靈感,但沒想到彭嶽說了那麽一句,就再也沒有下文了。
“唉,也許是我這首詞寫得真的有許多問題,但是彭大人不好言明吧,畢竟這首詞确實和彭大人那首相比,實在是差得太多了。”嚴夢筠心裏這樣想着,臉上也漸漸露出了失望之色。
“彭大人,其實這首詞隻是奴家一時戲作,但是奴家并不喜歡這種文風,總覺得有些矯揉造作,缺了些大氣之感,您要不然再看看我這首詞寫得怎麽樣?”嚴夢筠此時爲了得到彭嶽的認可,嘴上便貶低起了自己煞費苦心寫的詞,不免有些遺憾與隐隐的心痛。
“沒有沒有,嚴姑娘的詞寫得很好…”彭嶽正說着,嚴夢筠又将另一首詩詞塞到了彭嶽的眼前。
“邊城幽夢夜初涼,憑窗南望斷愁腸。飛楊漫點千般雪,寒月沉鋪萬裏霜。商君老,冷靈堂,千秋功過又何妨?蒼天若是存公道,侵曉紅光照紫陽。”這是嚴夢筠的第二首大作,彭嶽看得冷汗都冒出來了,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啊?而且這個女人還必須要自己給她找毛病,挑問題,彭嶽咽了口唾沫,感覺緊張得有些口幹舌燥。
“嚴姑娘才華馥郁,蘭心蕙質,詠絮之才啊。”彭嶽把誇贊的詞語又拔高了一個層次,但是他知道這樣恐怕也應付不過去。古人就是麻煩,說你寫得好還不行,還非得說點有水平的話出來。
“彭大人過譽了。”這次彭嶽這幾個虛詞倒是誇得嚴夢筠挺高興,在那裏一副羞羞答答想笑還不敢笑的表情。
“不過嚴姑娘,恕在下直言…”彭嶽此時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因爲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可以顯得自己特别有水平的方法。
“嗯?彭大人有什麽話,盡管直言,奴家洗耳恭聽。”嚴夢筠此時也從那副羞澀的小女孩形态回過神來,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
“嚴姑娘,詩詞之境首先是在于達意,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通情,而如果要想表達出最真實、最動人的情感,就必須要有切身體會,否則難免給人以“爲賦新詞強說愁”之感,卓荦觀群書,宣毫筆下文,畢竟隻是個讨巧的行徑。”彭嶽長舒了口氣,終于把小時候老師教過自己的那套怎麽說怎麽對的言論給講了出來,正所謂“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有怎樣的經曆,而他又是如何通過這首詩來表達自己内心的情感的?”
“比如姑娘寫得那首“點绛唇”,從中便依稀可以讀出姑娘白日所見,平時所思,雖說是帶些脂粉氣,但終歸能夠從中領略到姑娘内心情感,讓人有些切身體會,但剛才那首“鹧鸪天”,雖是磅礴,但我初讀之時,竟以爲是男子之作,再細細讀來,其中情感就難免讓人捉摸不透,甚至是有些刻意模仿的成分…”彭嶽此時說的是玄之又玄,雖然句句在說嚴夢筠寫的詩詞,可是細一端詳,就會發現他說的那幾句話放到任何詩詞上都是合适的,這也就是彭嶽在前世常常做那些無病**的詩歌鑒賞題得出來的經驗與本事。
“當然,不可否認,姑娘這兩篇确實是好詞,在下佩服,如果要在下寫,恐怕也是寫不出來的。”彭嶽“先抑後揚”,終于做完了自己人生中最滿意的一次“詩歌鑒賞題”。
“彭大人過謙了,奴家的功夫…和您差得還遠。”嚴夢筠此時面色凝重,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感受,“彭大人剛才一席話,令奴家茅塞頓開,實在…受益匪淺。”
“哪裏哪裏,隻不過是胡亂說幾句,沒什麽道理,如果說的不好,還望姑娘見諒。”此時彭嶽心裏很爲把這個大才女“忽悠”了而高興,但是他卻不知道,要不是上次他寫的那首納蘭性德的詞把嚴夢筠給震懾住了,讓嚴夢筠心裏對他産生了深深的敬佩感,就沖他那點墨水和那幾句“歪理”,早就會被嚴夢筠在心中竊笑了。
可此時嚴夢筠卻又是另一番心境了,本來那日彭嶽寫得那首詩詞就讓嚴夢筠覺得自己的文學造詣在彭嶽面前實在是相形見绌,而今日自己費盡心思寫的兩首詩詞又被彭嶽挑出那麽多毛病,偏偏自己一句都反駁不得,因爲每句聽起來都是那麽得有道理。
“難怪彭大人年紀輕輕便居如此高位,想來真的是有道理的。”嚴夢筠在心中暗暗想道。
不過此時嚴夢筠在一旁皺着眉頭沉默不語,倒是把彭嶽給吓了一跳,他還以爲自己剛才那幾句話說過了,結果把嚴夢筠給惹得不高興了,于是趕忙出言安慰:“嚴姑娘,你剛才那兩首詩詞寫得真的很好,無論是文風還是意境,都堪稱上佳之作。”
“彭大人不必安慰我…”嚴夢筠嫣然一笑,“奴家不是如此小氣之人,彭大人剛才的話說的都很好,也很對,奴家會謹記的。”
“姑娘真的不在意?”彭嶽對于嚴夢筠情緒變換如此之快還有些懷疑。
“當然不在意,大人之言對奴家多有裨益,奴家感謝大人還來不及呢。”嚴夢筠甜甜一笑,話語中充滿了真誠。
“那就好,那就好…”彭嶽讪讪笑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希望以後彭大人也能爲奴家指點一二,奴家定會感激不盡。”嚴夢筠抿抿嘴唇,帶着些羞意說道,不過想想剛才彭嶽說從那首點绛唇中能夠看出自己平日所思所想,可是自己分明記得在寫這首詞時,彭嶽的身影就一直在眼前晃啊晃的,好像想要趕都趕不走似的,他會不會把這點也看出來了?那可羞死人了,難怪剛才他不肯多說,肯定是…
嚴夢筠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紅着臉擡起頭來看看彭嶽,卻見他笑得倒挺坦然,“談不上什麽指點,互相切磋,互相切磋,哈哈…”
“互相切磋?”嚴夢筠聽着彭嶽的話,不禁想起了李清照和他的丈夫趙明誠,記得自己每次讀到二人婚後一直恩愛異常,以詩詞互娛的事情時,心中總是充滿了向往。這是一個女孩子的心事,盡管不一定能實現,但嚴夢筠還是期待着。可眼前的彭嶽不就這是這樣一個良人嗎?他不僅各方面都很優秀,而且還和自己志趣相投,這真是非常難得的,能夠擁有一個理解自己,欣賞自己的人做良配,這該是多麽幸福美好的事情。隻可惜之前李清照文學造詣要比趙明誠高的多,而現在看來,自己卻是比不上彭嶽了。
其實嚴夢筠也不期望彭嶽能夠整日陪着自己作作畫,吟吟詩,隻要他能夠允許自己,理解自己,欣賞自己,這就足夠了,畢竟他是朝廷高官,平日肯定忙的很。
記得李清照好像也和趙明誠吵過架,當時她還寫詩諷刺趙明誠“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恐怕李清照也不是隻期望自己的丈夫隻陪着吟詩作對吧,畢竟男人是要做大事情的,而嚴夢筠相信眼前的這個人是一個能做大事情的男人。
窗外樹影婆娑,映在彭嶽棱角分明的臉上,漸漸地,嚴夢筠看出了神…
附注:公元1129年,趙明誠任江甯知府,可在任期結束之際發生了屬下叛亂之事,當時趙明誠便棄全城百姓于不顧,自己逃走了,後來他也因此事被罷官,而李清照也因此事而做出了“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詩句來暗諷趙明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