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離京能怎麽樣,難不成還賴在京城這裏,那豈不是更惹得皇上心煩?”夏言頹然地歎了口氣,順手指了指旁邊的座位,示意彭嶽坐下。
“對,無論如何,樣子也是要做出來的…”彭嶽笑着說道。“不過您可不能真的就這樣離京了,須知此事還是有轉機的…”
“嗯?還有轉機?”夏言那本來有些蜷在座位上的身子一下子直了起來,“那我該怎麽辦?”
“其實需要您做的事情不是太多,關鍵還是皇上的态度嘛。”,彭嶽見夏言這副緊張的樣子,不禁有些想笑,“其實這次皇上的脾氣發得很沒有來由,肯定不會是因爲您于朝堂遲到這一件小事兒發怒,而是因爲…其他原因,或許是一些積攢的不滿,或許是有人背後進讒言…”
“這我也清楚,不然皇上怎麽會發那麽大的火,竟然…竟然連我少師的勳位都剝奪了,而且還要把銀章和親筆敕令都追索回去…”夏言有些憤憤地說道,“可是就算是有人進讒,我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麽,根本就…無從下手…”
“其實就算沒有聽到,但是也可以猜到…”彭嶽此時在心中也暗暗嗔怪起夏言不聽自己的勸告,平日不知結交近侍了,“皇上之所以會因爲您遲到而發火,這裏面固然含着借機敲打的成分,不過在我看來也是此事也好切中了小人進讒的要點。所以我覺得讒言的内容應該是說您自獲上柱國勳位以來,驕縱跋扈,目無君上等等…”當然彭嶽說這話的目的也是想要借機給夏言提個醒,讓他謹慎言行。
“可惡!”夏言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一定是郭勳這個小人,别人不可能捏造如此無恥的謠言!”
“夏大人,這個時候就不要糾結于是誰進的讒言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利用好這件事情還可以回旋的餘地,從而争得皇上的原諒。”
“那你認爲我現在應該怎麽辦?”夏言皺着眉頭自言自語道,“也許應該對症下藥,極力向皇上表現出我謙遜守禮的一面?可是我明明就沒有驕縱跋扈嘛,郭勳這個王八蛋!”
彭嶽聽見夏言在一旁爆粗口,嘴裏那口茶水差點沒忍住噴出來,連忙放下茶杯說道:“夏大人所慮極是,就應該那樣做,您應該先向皇上上疏承認自己的過錯,請求皇上的原諒…”
“我已經上疏了,可是皇上的怒氣并沒有因此而消減…”夏言在一旁小聲說道。
“當時皇上正在氣頭上,您說的任何話,皇上都會當做是狡辯,甚至看都不會看上一眼,而現在就不同了…”彭嶽看看夏言此時的表情,倒是挺嚴肅的,“而且您奏疏的言辭還要再懇切謙誠一些,甚至您可以在奏疏裏請求自削銜稱,當然這樣一來,皇上肯定就不會削減您的勳位了,當然皇上追索的那些親筆敕令與銀章您一定要馬上送到宮裏,拖拖拉拉得并沒有什麽用處,都是些身外之物,今天失去,明天還能回來,相信過不了幾天,皇上的怒氣就會消了…”
“那如今隻能這樣了…”夏言有些頹然地說道,“但是如果這樣,皇上的怒氣還是未消,我還是要…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這…這我暫時還沒想好…”彭嶽低聲說道,“如果真是這樣,皇上還是餘怒未消,那依我看您真就應該…回去避避風頭了,不過我相信,事情不會那麽麻煩!”
“真就那麽确定?”夏言笑着問道,“那如此看來,我真該好好寫封奏疏了…”
“不過夏大人,您以後确實是應該多注意一下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今郭勳想要和您一較高下,您要想個法子解決才是…”彭嶽見夏言神色有所緩和,便在一旁提醒了起來。
“這個我也知道,不過…事情哪有那麽容易解決,隻能伺機而動了…”夏言有些無奈地苦笑道。
“說得對,隻能等待機會,不能貿然行事了。”彭嶽在一旁輕聲附和道,“夏大人,要是沒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回去了,您一定要穩住心神,切莫慌亂,這件事一定沒有問題。”
“那好,謝謝子睿前來探望…”夏言站起身來,“家中繁亂,恕不遠送了…”
“夏大人客氣了…”彭嶽拱手行了個禮,轉頭瞅瞅夏言府上一幹下人還在忙着打包收拾,便又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其實這個時候,府裏還是雜亂些比較好,最起碼樣子上應該做足了,哈哈…”
回到府院,彭嶽不知爲何心中有些許的失落。本來自己歸朝,是想将開私口的事情解決好,可是其他繁雜的事情卻是接踵而至,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譬如最近夏言被朱厚熜勒令緻仕的事情,彭嶽一開始也是非常驚奇,同時他也明白夏言與郭勳的争鬥已經到了一種白熱化的程度,基本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彭嶽身處其中,自然是不能置身事外,可是如此一來,開私口的事就又被耽擱了,因爲彭嶽清楚,此時在夏言心中,除掉郭勳比開放私口要重要。
在庭院裏散着步,嗅着這久違的自然的氣息,彭嶽感覺自己的心漸漸地放松了下來,也許隻有此時,自己才真正遠離朝廷的紛亂,讓自己的心暫時靜下來,去感受生活的美好。
不知爲什麽,彭嶽又想起了紫菱,記得成親之後自己常常這樣攜着紫菱在庭院中散步,她說這是自己最美好的時光,可是那也是自己最放松,最美好的時光啊,尤其是紫菱懷孕後,自己就常常帶着她在這庭院中享受着難得的閑暇靜谧的美好。她輕輕挽着自己的手臂,慢慢踱着步子,從前院走到後院,從花園走到廂房…紫菱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現在了自己眼前,彭嶽閉上眼睛,感覺眸子有些酸酸的腫脹…
突然,笑聲好像變成了哭聲,隐隐約約中,彭嶽好像真的聽見了哭聲,尋着哭聲走去,彭嶽不知不覺得站到了紅薇房門外。
“夫人…求求您饒了我吧…不要再纏着我了…”紅薇痛苦的呼喊聲從房裏傳了出來,“我每天晚上都要夢見您,我好害怕,我每天晚上都要吓醒…”
“夫人…不,菱兒姐姐…我真的不想害你…我沒想給你喝那碗倒了放血藥的藥湯…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紅薇的抽泣使她的話斷斷續續。
站在門外的彭嶽一下子愣住了,搭在門把上的手又有些顫抖地縮了回來。
“菱兒姐姐,我隻是想做一個妾…我不奢求老爺能夠喜歡我,我隻希望…希望他能多看我倆眼…”
房門外彭嶽的手不自覺得攥成了一個拳頭,可是蓦地他又閉上了眼睛,緊緊握住的手也不自覺地放開了。
“我真的不想再當丫鬟了…我一直感念着你把我救下來…可是後來你對我那麽冷淡,我好怕,好怕…怕再想以前一樣受責罰,受打罵…我不想活得像條狗一樣…我隻是不想再當丫鬟,再…活得那麽低賤…”
“薇兒…”彭嶽長舒了一口氣,緩緩推門走了進來。
“啊…老…老爺…”紅薇大驚失色,慌亂地爬向牆角,蜷縮在那裏,身體不停地發抖,她吓得連眼淚都沒有了,“老爺,您…您怎麽在這?”
“薇兒…”彭嶽吸了吸鼻子,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結果,“剛才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老爺,您…您都聽見了…我…我…”此時蜷縮在牆角的紅薇驚恐地張着嘴巴,她的眼神中有害怕,有難過,有無盡的悔意…她的嘴唇哆嗦着,臉色慘白,發髻淩亂,衣服上沾滿了塵漬。
現在的情景突然使彭嶽想起了第一次看見紅薇的場景,記得那時候她雖然換上了新衣服,梳洗得幹幹淨淨,但脖頸上或青或紫的於痕依稀可見,她的小臉上還滲着血。彭嶽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紅薇卻瑟縮着向後退,眼裏充滿了慌張,害怕,甚至敵意。後來他才知道她在以前的宅院中就被那家的男主人糟蹋了,後來連幾個下人知道後也在晚上去她那個淩亂的小房間欺負她,她害怕,她不敢聲張,她甚至看見男人就瑟瑟發抖,她當時還隻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
“老爺…”紅薇突然直起身來,眼神卻有些呆滞,“老爺,我錯了,我…我真的錯了…”紅薇跪在地上,猛地磕起頭來,那一聲聲脆響,好像敲進了彭嶽心裏,竟讓他站在那裏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他看見紅薇的額頭紅腫起來,好像還有一點點滲血。
其實彭嶽一直以爲自己在知道了真相後會勃然大怒,甚至大打出手,因爲在這個時代,即使他把紅薇打死也沒有關系。但是他不能,因爲他骨子裏還是一個現代人,他知道那也是一個人,一條鮮活的生命。而且,他認爲菱兒妹妹知道真相後也不會這樣做的,她是那麽善良,那麽知道心疼别人,她以前也是個丫鬟…
紅薇此時已經有些身形不穩,跪在那裏顯得有些左搖右擺,她見彭嶽在那裏一言不發,卻顯得更害怕了,隻見她一下子撲了過來,匍匐到彭嶽腳下,抓住彭嶽的腿,嚎啕大哭起來:“老爺…我錯了…我…我真的不想害夫人…我隻是有些怨恨…不,我是害怕…我怕回到以前的日子,我怕你們冰冷的,對我毫不在乎的眼神…”
彭嶽此時低下頭,見紅薇還兀自伏在自己身下,緊緊抓住自己的褲腳。此時突然一股強烈的沖動湧上心頭,他想要一腳把紅薇踹開,甚至她想要一腳踢死她,可是彭嶽不知道爲什麽自己的腳卻是擡不起來。
其實如果此時眼前是一張兇惡的,毫無悔意的嘴臉,或者是一個隻想着自保,一味乞求原諒的人,彭嶽相信自己不會那麽心慈手軟,彭嶽會毫不猶豫地向那個人發洩自己心中的憤恨與痛苦。可是眼前跪在那裏不停認錯,可憐巴巴的紅薇卻讓他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不僅僅因爲她是一個女人,而且因爲這是一個可憐的女人,他剛才聽了紅薇斷斷續續的所有的哭訴,他相信紅薇不是有意害死紫菱的,他知道她隻是怕自己一輩子都活得像以前一樣卑賤,想必這麽長時間以來紅薇也定是受夠了折磨吧,心中的悔恨與懼意已經是對她最好的懲罰了,彭嶽還能多做什麽呢,她真的已經知道錯了,而且她已經受到了最嚴厲的懲罰—良心的煎熬,彭嶽認爲這是最痛苦的懲罰。
“薇兒,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菱兒…和那個還…還未面世的孩子…都已經回不來了…”彭嶽的聲音低沉沉的,還帶着些嘶啞的感覺。
紅薇突然擡起頭來,張着嘴,呼吸也有些沉重:“老爺,我…我沒有害小少爺,小少爺生下來就…我也沒想害菱兒姐姐…我…我端了倆碗藥,我想…想給她喝那一碗…可我忘了…我真的是忘了…”
彭嶽此刻心中隻是想着紫菱,那個善良的女子,她死得好冤枉,她要是沒有身孕該有多好啊,自己甯願永遠不要孩子…倆行清淚順着彭嶽的臉頰流了下來,滴落在紅薇淩亂的發髻上,滴落到她沾滿灰塵,挂滿淚水的臉上。
“薇兒,菱兒常說讓我宿于你的房中,她還建議把你立爲妾…是我沒有答應,你要怪就怪我吧…”
紅薇聽到這,一下子呆住了,她看着自己顫抖的雙手,猛地扇起自己的耳光:“我錯了…菱兒姐姐…我該死…我該死…”一個耳光,接着一個耳光,紅薇的嘴角漸漸滲出了血。
“薇兒,如果你真的知道錯了,那明日…你就自己去官府自首吧,這樣處罰…也許會輕些…”彭嶽仰起頭,抑制住往下滴的淚水,他心中并不是沒有恨,隻不過他心中還有對紫菱更深沉的愛,如果菱兒在的話,她也會選擇原諒吧…
彭嶽轉身出去了,隻留下紅薇還在那扇着自己的耳光,隻不過她沒有力氣了,眼淚一串一串地留在地上,凝成了泥,混成了河…
彭嶽望望天空,他突然想起了仇青歌,她那顫抖的手指,她那有些扭曲的表情,她那悲傷近乎于絕望的眼神,她那句痛徹心扉的“你就是個混蛋!”,爲什麽自己當時會懷疑到仇青歌身上呢,如果那隻算是一種情緒發洩的話,當時紅薇也在旁邊啊,到底是因爲自己對仇青歌缺乏足夠的信任,還是因爲什麽?彭嶽現在隻是覺得自己好對不起仇青歌…
彭嶽的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了出來,隻不過他不知道這淚是爲誰而流,爲紫菱?爲仇青歌?應該是爲倆個人而流吧。
突然,背後一聲慘叫,待彭嶽再回過頭去,隻見紅薇的身體貼着牆體慢慢滑了下來,倒在地上,嫣紅的血迹挂在那裏,流到下面,讓彭嶽不忍直視。
“唉,都是苦命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