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睿,你終于來了…”正在房内踱步的夏言見彭嶽進來,連忙迎了上去,“南行之事,可是順利?”
“隻不過是扶棺随行罷了,有什麽順利不順利的…”興許是這一路上有些累,彭嶽一邊應着一邊拉過來一張凳子坐了下去,“不知道夏大人約我今日來這,可是有什麽急事?”
“還不是郭勳的事…”夏言頹喪地歎了口氣,“你說皇上怎麽就授了他個翊國公的位置?這國公的位置豈可那麽容易就授予?他郭勳有什麽功勞…”
夏言發完一通牢騷,卻見彭嶽在一旁一言不發,于是自己也住了口。
“子睿,你說皇上授予郭勳翊國公的位置,是不是有其他原因?”夏言抱怨完,便開始思索起“正事”,考慮起自己的切身利益了。
“這點您倒是不必擔心,皇上此舉應該不會是因爲您…”彭嶽知道夏言是擔心朱厚熜授郭勳翊國公的稱号,是存了打壓自己的想法,因此心下有些焦慮,“國公”稱号,本就是個虛銜,又不是什麽實權職位,所以皇上肯定沒有什麽打壓制衡方面的心思,再者說,國公這個職位,一半是沖着他郭家的名聲去的,如果不是這種勳戚大家,怎麽可能得到國公這種稱号?因此夏大人勿爲這件事憂心。”
“不過皇上還授了他個太師的稱号,我實在是搞不明白皇上爲什麽對他會有如此恩寵…”夏言皺着眉頭說道。
“原因嘛,應該是多種因素恰巧重合到一起了…”,彭嶽輕輕一笑,“也是他郭勳運氣好…”
“能有多少因素?”夏言輕蔑一笑,“還不是因爲郭勳編纂了個什麽《英烈傳》,爲其先祖郭英射死陳友諒之功造勢,影響了皇上,不僅争得了他先祖郭英配享太祖太廟的殊榮,而且…他也趁機得了勢…”
“這倒是一個很大的原因…不過還有其他原因…”彭嶽笑着看看彭嶽,“前兩天張孚敬新卒的消息,您應該也知道了吧?”
“我當然知道了,皇上賞了他家那麽多東西…”夏言苦笑一聲,“不過你突然提起這件事幹什麽?這和郭勳…哦…”
“夏大人,您可不要忘了當初大禮議之時,郭勳可是和張孚敬堅定地站在同一戰線啊…”彭嶽意味深長地說道,“現在張孚敬新卒,估計皇上又想起禮議前事了,這張孚敬是沒有機會接受封賞了,所以…皇上就把這封賞給了郭勳呗…如果您不相信我說的話,那您就想一想霍韬,這兩日皇上正在擢選東宮官員,要知道霍韬身體可是一直不好,但是皇上仍讓他以禮部尚書、太子少保的官銜掌管詹事府的事務,我猜…應該也是因爲禮議舊事吧…我說過,皇上…愛念舊情…”彭嶽想了想,還是沒把朱厚熜爲人反複,想起一出是一出這種話說出來。
“這個霍韬,皇上讓他主管詹事府時,他還上奏堅辭不受,說什麽大臣受封時不知禮讓,意圖培植勢力,别以爲我聽不出來他這是在指桑罵槐,哼!”夏言憤憤說道。
“夏大人不必氣憤,霍韬這樣做,也說明他是黔驢技窮了,既然他都能做出這種根本沒什麽用,隻是純粹作爲發洩的舉動,您幹嘛還要在意?您說對不對?”彭嶽笑着說道,面部表情也非常坦然。
“你說的也對…”夏言輕松地笑了笑,“那還有沒有其他原因?”
“我猜還有一個原因,不過我不太确定…”彭嶽将手搭在桌案上,身子也往前傾了傾,“前兩日段朝用向皇上進獻了一萬兩白銀,說是剛煉出來的,而段朝用的事情現在一直由郭勳搭橋牽線,所以我猜皇上也有可能是因爲這件事,而對郭勳有所感謝…”
“嗯?你不是說絕對不可能存在化普通器物爲金銀的法術嗎?如今怎麽會…”夏言的語氣有些急躁,連身子都都不由自主地直了起來。
“放心吧,這世上肯定沒有化普通器物爲金銀的法術…”彭嶽倒是一副輕輕松松的樣子,“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隻有兩種解釋,一種是段朝用和郭勳合起夥來欺騙皇上,還有一種就是段朝用把皇上和郭勳都給騙了…”
“不可能,郭勳沒有那麽大的膽子,也沒有那麽蠢,他不會合起夥來和一個道士一起欺騙皇上的!”夏言擺擺手,堅定地說道。
“我也是這樣認爲的…”彭嶽輕輕一笑,低聲說道,“那如此一來,就隻有一種可能了,那就是段朝用把皇上和郭勳都給欺騙了,但無論如何都隻有一種結果,當此事敗露後,段朝用會遭大禍,而郭勳也會跟着倒黴…”
“你真的确定?”夏言以一種疑惑的眼光看着彭嶽。
“我當然确定,這件事夏大人大可放心。”也許是爲了讓夏言安心,彭嶽故意擺出一副異常嚴肅的态度,“而且由此也可以看出郭勳此人難成大事,本來他可以依仗世襲身份安安分分地過個好日子,再加上大禮議時積累的皇上對他的寵信,肯定會富貴終生,可他偏偏不肯如此,總想着投皇上所好,如今想出個利用道士的方法也就罷了,可卻聽信了化普通器物爲金銀這種荒謬的說法,還被一個道士忽悠得團團轉,而且現在也愈發驕橫跋扈,不知收斂,我看啊…他的好日子是到頭了…”
“你說的确實有道理…”夏言低着頭,好像在沉思着什麽,“不過皇上授給他國公的這個銜稱,終是不妥…”
“夏大人不必爲此心憂…”彭嶽知道夏言其實就是因爲郭勳被授予了國公,壓了自己一頭,因此而不舒服,但是這種事情他也不太好說什麽,誰讓夏言那麽好名呢?而且夏言出身不高,因此一直對郭勳這種世家大族有所不滿,現在郭勳得到了“國公”這種夏言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銜稱,夏言心裏當然不高興,“郭勳自受封翊國公後,驕橫之态盡顯,跋扈如此,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做出一些不智之舉。等着吧,雖然現在這翊國公的銜稱令他很受用,但很快他就會因爲這個銜稱而走向滅亡的道路…”
“但願如此吧…”夏言抿了口茶,也不多做言語。
“對了,夏大人,我此番前來,也有些事想要和您商量一下…”彭嶽見夏言興緻不高,便也不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隻是兀自岔開了話題。
“對了,你的事情還沒說呢…”夏言笑着将茶杯放到桌案上,“昨日散朝後,你便說随皇上南下時有不少想法,不妨就在這說了吧,這個時間段…也沒多少人…”
“那便如此…”彭嶽四下瞅瞅,确實沒什麽人,便俯下身子低聲和夏言說了起來,“這次随皇上南下,我還有一個目的,便是在沿海查究一下私口貿易問題,如今這件事也已經鋪墊得差不多了,南巡之前我就和您提過這件事,現在我想将這件事立刻付諸實踐…”
“嗯,皇上南巡的時候,我已經将你提過的事情辦得差不多了…”夏言輕歎一口氣,“不過你也知道,許多事情我也根本做不了主,所以這件事具體如何還要留待皇上裁決,不過我看現在提出也未嘗不可…”
“不是未嘗不可,是勢在必行。”彭嶽看着夏言,一字一頓地說道,“現在那群東南官員已經快要壓不住了,自從開了市舶司,他們的走私貿易受到的沖擊太大,如果不将這私口貿易定下來,估計市舶司就要被他們鬧騰着關掉了。”
“而且…”彭嶽輕歎一聲,“而且我怕再晚些提,皇上那裏就不好說通了,您也知道…近期皇上迷修道迷得緊,如果這件事再拖延的話,誰知道會出什麽岔子呢…其實我知道現在準備得并不充分,可是我也沒有辦法了…”
“嗯,你分析得有道理,咱們私下準備了那麽久,如果半途而廢,實是可惜…”夏言邊說邊往彭嶽跟前靠了靠,“你提到的那些言官,我已經在皇上南巡期間,将他們…“犯的錯誤”拟成名單,呈給皇上了,皇上不會對這些言官手軟的,估計就在這幾天,他們應該就會外調的外調,降職的降職了,所以這些言官應該沒有什麽反對的機會了…”
“如此甚好…如果不這樣做,估計他們強烈的反對聲會是一個很大的阻力啊…”彭嶽苦笑一聲,“不過這并非長久之計,隻是解一時之急罷了,他們現在不會反對,難保将來不會反對,但是這權宜之計又不得不行,否則連這個頭都開不了…”
“不過,子睿…”夏言看向彭嶽的眼神也變得有些猶豫,“有些個大臣,我不能輕易請求皇上将他們外調什麽的,而且皇上也很難同意,畢竟這樣一來,我是既得罪了那幫大臣,又會見疑于皇上,這和将那些言官外調可不同…”
“沒事,就讓他們呆在朝中吧,其實這件事行得通行不通關鍵還是看皇上的意思,您也知道,以聖上的脾氣,如果他想做,就沒人敢發對…而能夠打動皇上的地方,就是利潤,隻要保證開口通商利潤足夠多,那麽皇上就沒有理由不同意…”彭嶽手指扣在桌子上,大腦也在飛快地思索着。
“而且你那個報紙應該起到作用了…”夏言笑着說道,“前些日子我到一家酒樓吃飯,竟然聽到有人在私下議論開口通商的事情,看來輿論方面我們是占了上風啊…”
“這都是一些小點,其實能起到的作用實在是微乎其微…”彭嶽漫不經心地說道,“朝廷施政,什麽時候真正求策于山野,百姓們還都想減稅呢…”彭嶽說到此處,知道自己話有些過了,便也閉口不言了。
“别小看這些東西,其實還是能起到一些作用的…”夏言低聲說道,“對了,那開設私口貿易具體的措施你可都仔細斟酌過了,上次你說的方法太粗略,要是真做起來,還是要細緻一些…”
“這個我自然是記得,我這次随皇上南下,主要目的還是爲了考究市舶司之事,将章聖太後下葬後,我專門奏請皇上,從安陸去了浙江一趟,所以回來的時日也有些晚…”彭嶽說到此處,目光倒有些喜色,“說實話,市舶司如今運行得還不錯,畢竟之前實行了那麽長時間了,經驗什麽的還都算豐富,而且現在主管此事的都是之前在市舶司做過的官吏,可謂輕車熟路,仿着這市舶司的條例,我已經制定了詳細的方略措施,夏大人可以先看一看,如果覺得哪裏不合适,咱們還可以改,隻不過人員方面,我還沒有選定,這個雖然重要,但是我一時還真無法确定下來那麽多人員…”
“人員方面倒不必着急…”夏言輕輕一笑,“這種事情就算是你拟定好了,最終不還是得看皇上的意思,咱操這個心是沒有用的…”
“話雖是那麽說,但人員擢選方面必須慎重,畢竟選人不慎,贻害無窮…”彭嶽說到此處,便又想起了上次漕運群體貪腐那件事,心中不禁一凜,“皇上對這件事情也不清楚,倒時候人員擢選方面,還是需要我們的意見…”
“說的也對…實在不行的話就先從漕運那邊調一些官員吧…”夏言面色凝重,好像也在思考着什麽,“對,就先這樣辦,畢竟開私口這件事不能太急,你的意思也是先開一兩個口實驗一番,多積累一些經驗,所以暫時還需要不了太多官員,從漕運那裏調肯定是來得及的…”
“那就先如此吧,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彭嶽淡然一笑,“對了,還有一件大事,差點讓我給忘了…”
“什麽事情?”
“夏大人可還記得我之前向您舉薦的一個人?”彭嶽見夏言面有疑惑,也不願多賣關子,“就是徐階,那個在嘉靖十年因爲頂撞張孚敬而被罰往延平府的徐階,我之前就向您提過,可您說要讓他在地方上曆練一番,而且您還說之前将他召回朝廷,多有不便…”
“哦…這個人我記得…”夏言确實記得此人,因爲在嘉靖十年那場看不見硝煙的戰争中,他同樣選擇了退卻。他由衷地對徐階這個勇士感到欽佩,他也曾默默關注此人,他在福建延平府推官的位置上沒有抱怨,而且政績優秀。後來調任湖廣黃州同知,浙江學政,江西按察副使,無一不是如此。
不過夏言深知以此人耿直不屈的性格,在朝廷中難免吃虧,因此在有心培養他的同時也想讓他在地方上多曆練曆練。
當然,之前彭嶽向夏言建議将徐階擢回朝廷時,夏言之所以拒絕,還是礙于朱厚熜的原因。當初徐階得罪張孚敬尤甚,因此張孚敬心中氣急,不知在朱厚熜面前講了徐階多少壞話,竟然氣得朱厚熜在皇宮内立了一個牌子,上面寫着“徐階小人,永不叙用”。夏言摸不準朱厚熜對于此事的态度,因此也不敢貿然就重用徐階,但是夏言又有心培養他,因此就一直讓他在地方上升職曆練了。
“夏大人,如今皇太子出閣自立,這挑選東宮官員的重要性自是不必我說…”彭嶽見夏言神情有些猶豫,心下也有些着急,“現今詹事府已由霍韬主管,咱們必須趁這個機會,在東宮多安插值得信任的人,您挑選的趙時春、唐順之等人确實可堪大用,但是徐階爲人也是忠直果敢,當初入仕時也是欽點的探花郎,不僅如此,徐階當初被貶,可謂前途盡毀,但是這幾年承蒙您照顧,他的仕途…也還算順利,如果您再趁此機會,将他擢入朝廷,這番恩情,他定是永生難忘…”
“這點我也清楚,而且我也有心擢升他,隻是不知皇上那裏…”夏言的手指在那張名單上慢慢敲着,好像在很認真地思考。
“夏大人,皇上豎的那張牌子已經好幾年了,估計皇上本人都把這件事情給忘了…”彭嶽笑着說道,“那塊牌子早讓清掃皇宮的人給收走了,您就放心吧…而且我向您保證,徐階此人,以後定會有大作爲!”
“那就如你所言…”夏言笑着看了看彭嶽,然後鄭重地在名單上寫下了徐階的名字,一如多年前寫下了彭嶽的名字。
“如此我就在此替徐階謝過大人了…”彭嶽笑着向夏言行了個禮,“菱兒這幾日總是不舒服,我有些不放心,要先回家看一看,如果夏大人沒什麽事情,子睿這便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