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吧…”嚴嵩垂頭喪氣地坐在了座位上,“恐怕我此番…又把夏言給得罪了…”
“嗯?這是怎麽一回事?”嚴世藩一邊問,一邊拉了一張凳子坐在了嚴嵩旁邊。
“我剛才去見皇上的時候,沒想到夏言也在那裏,結果皇上就把我的奏折拿給夏言看,并詢問夏言的意見…”嚴嵩頓了頓,擡起頭看看嚴世藩,“夏言看後,明确表示反對,最終皇上還是同意了夏言的意見…”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爲是出了什麽其他事情呢…”嚴世藩笑笑,倒是一臉輕松。
“這還不夠嗎?”嚴嵩見嚴世藩這種滿不在乎地樣子,不禁有些憤憤,“本來我是想不聲不響地去上奏的,誰成想竟然碰到了夏言,而且夏言還出言反對,這樣不僅自己的建議被反駁了,結果還得罪了夏言,這可真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哈哈…爹,隻是得罪了一個夏言,您至于如此心焦嗎?”
“什麽叫隻是得罪了一個夏言?”嚴嵩看嚴世藩的目光也存了些怒氣,“藩兒,我看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難道你忘了上次…上次我往夏言府上跑了多少趟,才算求得夏言的諒解,修複了與夏言之間的隔閡,可這樣一來,上次的努力…就都白做了…”
“爹,難道您認爲如果這次夏言不來,您這件事情就會做得很隐秘,群臣上表稱賀時,他就沒有辦法知道是您向皇上提出的這個建議?”嚴世藩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這…”嚴嵩的目光也變得猶豫起來,“恐怕他事後也會知道…”
“這就對了,事後夏言也會知道,那麽那時候您也會得罪夏言,而這時候隻不過是得罪的早一些罷了…”嚴世藩笑眯眯地看着嚴嵩,“爹,您說我分析得對不對?”
“你說的對是對,隻不過…隻不過我還不想得罪夏言,畢竟他…”嚴嵩說到此處,語氣也有些無奈。
“但是您就算這次不得罪夏言,能保證以後也不得罪夏言嗎?”嚴世藩看着嚴嵩,表情頗值得玩味。
“藩兒,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此時嚴嵩斂了哀容,平心靜氣地看着嚴世藩問了起來。
“我的意思是…爹,您要是還想更進一步,就必須得罪夏言,這是你我都無法左右的事情…”嚴世藩意味深長地說道,“上次我建議您去夏言府上言和,是因爲當時朝中反對您的聲音太大,您必須争得夏言的支持,借夏言這棵大樹替您擋一下風雨,但是現在您已經不需要了,所以也是時候與夏言決裂了…”
“嗯?可是我現在還不想…”嚴嵩的語氣猶猶豫豫的,讓人猜不出他到底想說什麽。
“您不是不想和夏言決裂,而是沒有做好準備和夏言決裂。”嚴世藩這句話說得倒是有些一針見血的味道,“但是現在已經由不得您了,就算是您不想和夏言決裂,那麽夏言也要和您決裂了。”
見嚴嵩還是一副舉棋不定的樣子,嚴世藩便在一旁勸說起來,“爹,您想一想,您現在已經是禮部尚書,夏言還能幫到您什麽?難不成您還想着讓夏言把您擢入内閣,接任内閣首輔嗎,他夏言可到現在還沒坐上内閣首輔的位置呢!”
“我倒不是這個想法,隻不過夏言勢大,我怕得罪了他,今後自己在朝中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嚴嵩低着頭說出了自己内心最真實的想法,“你也知道,現在夏言恩寵未衰,雖然現在我也獲皇上寵信,但是…終究抵不過夏言啊…”
“您的擔心确實是對的…”此時嚴世藩的的眉頭也擰了起來。
“爹,我就想問您一句話…”嚴世藩又往嚴嵩身旁靠了靠,聲音也低了下來,“您是願意就這樣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安安穩穩地走完這仕途,還是想搏上一搏,能有個位極人臣的機會?”
“這…”嚴嵩盯着嚴世藩,眼神也變得有些不可捉摸,“要是說爹以前隻是一個翰林院小吏的時候,自然是沒有那麽多想法,可是現在爹已經走到了這個位置,自然是想有朝一日能夠出人頭地,爲咱們嚴家光宗耀祖…”
“這就對了…”嚴世藩面露喜色,“但是您跟在夏言後面是絕對實現不了這個想法的,且不說把賭注壓在夏言身上是一件極其冒險的事情,就連您的年紀都比夏言還要大,怎麽能期望…”嚴世藩說到此處突然閉了嘴,畢竟自己這話說得實在是太大不敬了些。這不是明擺着咒自己的爹熬不住,死的早嗎?
嚴嵩聽到此處,神色也有些不悅,狠狠瞪了嚴世藩一眼,臉上卻也泛起了血色,“把賭注壓在夏言身上怎麽會冒險,現在夏言可謂是朝中最得寵的大臣,有多少大臣攀附在他的門下,怎麽說壓在夏言身上是一件冒險的事情?”
“因爲信任誰也不如信任自己。”嚴世藩一字一頓地說道,“夏言能保證自己一直恩寵不衰嗎?如果您把賭注都壓在夏言身上,等到夏言有一天爲皇上所不喜了,那麽您的仕途恐怕也到盡頭了。您想一想,張孚敬倒台之後,他那一黨還有誰順順利利留在朝中,依舊步步高升呢,如果您真的想依靠夏言,那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情…”
“而且您的想法也與夏言不同,這決定了您永遠無法成爲夏言最堅實的同黨…”嚴世藩此時也顧不得嚴嵩的臉色,便一股腦都說了出來,“夏言此人雖頗有才幹,但是處事優柔寡斷,并且爲人有些孤傲偏執,甚至有時候近乎于迂腐,所以您有時候常會出現與夏言政見不和的情況,這也是我爲什麽說您以後還會得罪夏言的原因之一…”實際上是夏言爲官正直,而嚴嵩卻爲人圓滑,這一點便決定了夏言和嚴嵩永遠也不可能真正合得來,但是在嚴世藩眼中,不是他老爹奸猾,而是夏言迂腐了。
“可是…可是爹現在還沒想和夏言把關系鬧僵…”嚴嵩慢條斯理地說着,顯然他還沒有被嚴世藩那種連貫的邏輯分析打亂。
“對,您現在也不用和夏言把關系鬧僵,至少表面上沒有這個必要,面子上還是要和和氣氣的,不要讓夏言針對于您,成爲夏言明面上的敵人…”嚴世藩換了一副語氣,“我是想趁這個機會提醒您一下,不要想着把賭注壓在夏言身上,對于夏言該利用的時候就要利用,該抛棄的時候就要抛棄,就比如這次,您不能因爲夏言的反對而垂頭喪氣,失掉自己的建議。這個時候,夏言的态度不重要,皇上的态度最重要!”
“藩兒,那你說…我這次該怎麽做?”
“爹,我問您,這次皇上心裏是不是想要群臣上表稱賀的?”嚴世藩低聲問道。
“按我的觀察來看,皇上心裏肯定是想要群臣上表稱賀的,隻不過由于某些原因,皇上沒有同意罷了…”
“這就足夠了…”嚴世藩哈哈一笑,“皇上之所以沒有同意,夏言的說法是原因之一,群臣的态度是另一個重要的原因,這次出行承天,可以看出來許多大臣心中是不情願的,這也許是皇上心中最大的顧忌…”
“可是這恰恰是我們的機會,群臣心裏不願意,那麽偏偏您願意去支持皇上,隻要符合了皇上的心意,那麽一切就都好辦了…”嚴世藩眯着眼睛笑了起來,“所以這次您不要管他夏言願意不願意,隻管上奏,鼎力支持皇上允許群臣上表稱賀的做法,這樣必能符合皇上心意,那麽您與夏言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恐怕又要發生變化了…”
“不過要是爹這樣做的話,恐怕這次又要把夏言給得罪透頂了…”嚴嵩無奈地歎了口氣,“這樣一來,爹可沒有把握還能修複與夏言之間的關系…”
“爹,您是不是還對脫離于夏言的庇護這件事心存猶豫?”嚴世藩皺着眉頭問道,“爹,您爲什麽就不明白呢,現在夏言不是是升遷的階梯,而是您前進路上的一個絆腳石,您隻有除掉了他,您才能有出頭之日!”
“藩兒,你小點聲音…”嚴嵩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藩兒,你雖然聰明,但這朝政之事,你不懂的還太多太多…”
“我怎麽不懂?”嚴世藩的語氣有些不服氣,“爹,想當初張孚敬是個什麽身份,不照樣逼得楊廷和從内閣首輔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夏言得寵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吏部小官,可是當初張孚敬也是貴爲内閣首輔啊。您現在已貴爲禮部尚書,朝中也有不少您的勢力,爲何您還要怕那夏言?那麽您認爲是不是等到您做到内閣首輔的位置上,才能和夏言一較高下啊?”
“這根本不是官大官小的問題!”嚴嵩用手指敲敲身旁的桌案,好像要強調些什麽,“當初聖上剛剛即位,楊廷和以勢脅君,所以他緻仕是早晚的事情,張璁隻不過是趕上了好時機。張孚敬做内閣首輔的時候也一樣,到了後期他常常忤逆聖意,恩寵漸衰,夏言起的也不過是個助力的作用。可是現在夏言可是沒做過什麽大的錯事,并且恩寵日盛,想要撼動他的地位,怕是難了…”
“誰說他沒做過什麽大的錯事,眼前就是一件,上次“稱宗袱廟”的事又是一件,我看他夏言的好日子也是快到頭了…”嚴世藩好像在憧憬着什麽,說得臉上全是笑意。
“藩兒啊,你想得太天真了,隻憑這兩件事根本不足以扳倒夏言,夏言在皇上心中,絕對是一個不斷上升的狀況。”嚴嵩看着嚴世藩有些不解地眼神娓娓說道,“皇上信任夏言,需要夏言,這是毋庸置疑的,現在和夏言針鋒相對實際上…不是一個明智之舉…”
“那您也不能因爲夏言的緣故,而放棄這次向皇上表明心意的機會…”嚴世藩聽了嚴嵩剛才的那一番分析,語氣也不似之前那麽堅定了,“總之這次繼續向皇上進言,肯定是沒有錯的,兩相權衡,您得到的總歸是比失去的要多…”
“這點我也想通了…”嚴嵩瞅着嚴世藩說道,“我明日就會再向皇上上奏,請求皇上允許群臣上表稱賀…”
“爹,您終于想通了!”嚴世藩激動地說道,“我就說嘛,不能總是把希望寄托在夏言身上,我看那夏言的恩寵也是時有時無的,皇上的心思本來就捉摸不定,一會好一會壞的,您看皇上生起氣來,連皇後都鞭打責罵,甚至打入冷宮,身旁侍候的就更不用說了,動辄懲罰,我看照這樣發展下去…”
“閉嘴!”嚴嵩狠狠瞪了嚴世藩一眼,手也擡了出來,就差打上嚴世藩一個耳光,“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也說得出口,以後給我小心一些,禍從口出,你知不知道,這官場上的東西,需要你學的太多了!”
“是,爹,我記下了…”嚴世藩見他老爹怒容滿面的樣子,連忙乖乖把頭低下,再不敢多說一句話。
“藩兒,爹剛才是爲你心急,就你這樣說話口無遮攔,做事冒冒失失地樣子,早晚會爲自己惹禍上身…”嚴嵩在一旁歎息着說道。
“爹,我知道啦…”嚴世藩聽嚴嵩這樣一說,心下也輕松起來,“爹,其實我剛才的意思是聖上恩寵不定,您過于依賴夏言,但是夏言未必能時時符合皇上心意,就比如最近這兩件事吧,夏言做的都不是太好,誰知道他以後會不會再做其他觸怒聖上的事,所以不如爹您越過夏言這一級,直接取悅聖上,依靠皇上的恩寵信任,謀得升遷,這比依靠夏言要保險得多…”
“藩兒,你說的很對…”嚴嵩輕輕拍了拍嚴世藩的肩膀,覺得此時嚴世藩那肥頭大耳,瞎眼瘸腿的形象都變得帥氣潇灑起來。
其實嚴世藩說的這些話,嚴嵩私下又何曾沒有考慮到,他也知道朱厚熜的脾氣陰晴不定,也知道朱厚熜的恩寵不好獲得。但是他思考良久,總覺得夏言既然這幾年一直深受朱厚熜寵信,肯定有他的方法,把賭注壓在他身上總是沒有錯的。可是他最近也發現夏言也會做一些觸怒朱厚熜的事,朱厚熜也會對夏言進行責罵懲罰。
而當自己試圖去讨好取悅朱厚熜,也發現這件事确實比自己想象中難得多,朱厚熜确實很聰明,猜得透許多大臣的心思,而且爲人多疑,脾氣也暴躁,加上許多大臣都觊觎首輔之位,真要想位極人臣,恩寵不衰确實是難上加難,不禁讓嚴嵩有一種深深地“伴君如伴虎”的感覺。
“其實爹也知道皇上的态度是最重要的,爹也知道争取到皇上的支持最重要,可是也要考慮其他因素啊,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嘉靖十年張孚敬誣告夏言一事,當時夏言隻想着争得皇上支持,而不管不顧張孚敬一黨的态度,結果張孚敬一直把夏言當成最大的敵人,最終要不是夏言運氣好,估計就在嘉靖十年那起誣告事件中被害死了,他這仕途表面上看似順利,實際上也是磕磕絆絆,所以爹不想學他那樣鋒芒畢露,不知道隐藏,爹不想讓夏言把爹當成最大的敵人…”嚴嵩絮絮叨叨地給嚴世藩講起了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原來爹是這個想法…”嚴世藩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如此看來是我考慮不周了…”
“也不是你考慮不周,其實總是居于夏言之下,爹也不想的…”嚴嵩說到此處,好像心中有股郁結之情,心緒也有些低落。
他又想起了上次去夏言府上和解,或者說是請求原諒的事情。前兩次夏言一直閉門不見,第三次自己上門求訪時,終于在賄賂了門口的小厮後,才和夏言得以相見。夏言那冰冷的語氣,不屑的眼神,時至今日還令嚴嵩印象深刻,久久難以忘記。這對嚴嵩來說,是太難忘卻的屈辱,是無法言說的痛苦…
“那…爹,照您這樣說,您确實不能鋒芒太露,那這奏折…”這下子換成嚴世藩的語氣變得猶豫起來了。
“這點不用擔心,因爲就在剛才…爹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此時嚴嵩的笑容變得有些狡黠,“因爲此時夏言最大的敵人絕對不會是我…你忘了,李時李大人剛死,内閣首輔的位置可是空了出來…”
“可是顧鼎臣肯定沒有膽子和夏言争那個内閣首輔的位置。”嚴世藩一邊說一邊思考起來,“也不對,顧鼎臣不争,其他人…”
“你放心吧,這内閣首輔的位子最終肯定是夏言的,沒有人能夠搶得走,但是看現在的情況,夏言這個内閣首輔的位子坐上去就不會像預期的那樣順利了,估計會有一部分人蠢蠢欲動了吧…”
“爹,不僅僅是閣臣方面…”嚴世藩的思路此時也變得豁然開朗起來,“我看現在武定侯郭勳才是夏言最大的敵人,隻要郭勳在,夏言這首輔的位置就做得一日不得安甯…”
“不僅僅如此…”嚴嵩笑着将身體向前傾了傾,“我看霍韬也會成爲夏言的一個心病…前些日子霍韬從金陵調回來了,這對老冤家,恐怕霍韬不會讓夏言的日子過得太順心如意吧,哈哈…”
“那…爹,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現在夏言肯定不想樹敵太多,所以我不必擔心自己這樣做會讓夏言感覺怎樣…”嚴嵩笑眯眯的樣子讓臉上的褶子愈發明顯了,“我這樣做,夏言肯定會不高興,但是我肯定不會成爲他的頭号敵人,郭勳,霍韬就夠他忙活的啦…剛才我還沒有想通,可經你這一說,我倒是徹底明白了…”
“隻要是我做事情懂得收斂,那就不會有什麽問題,夏言是不會把他的矛頭指向我的…就像你說的那樣,權衡利弊之後,覺得值得,就算是偶爾得罪了夏言也沒有關系,多往夏言府上跑兩趟就可以了…”嚴嵩笑着站起身來,拂了拂袖袍,“待我明日就向皇上上奏,請求允許群臣上表稱賀。”嚴嵩邊說邊有模有樣地向下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