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此時朱厚熜已到承天,剛剛拜祭顯陵完畢,但心中總想着還缺些什麽,就在這個時候,嚴嵩便來到了朱厚熜身邊。
“嗯,朕知道了…”朱厚熜雙手背在後面,手指不停地上下晃動着,“嚴愛卿,我記得這是你第二次向我提出這個建議了吧?”
“回陛下,這确實是臣第二次上奏了…”嚴嵩的态度甚是謙卑。
“上次你上奏,朕就沒有同意,你知道爲什麽嗎?”朱厚熜回過身來,面色平靜地看着嚴嵩。
“恕臣愚鈍,臣不知…”嚴嵩雖然知道朱厚熜是忌憚于群臣的态度,但這種話自然不能擺在明面上說。如果自己随便編兩句,又顯得自己是真的笨,連皇上的心意都猜不出來,朱厚熜是個聰明人,也喜歡聰明人,這點嚴嵩清楚,所以幹脆就說自己不知道,這樣朱厚熜就無法确定自己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沒準還能體會到自己維護他面子的“一片苦心”,因爲皇上對大臣的勢力有所顧忌,這雖然是事實,但說出來總歸是不好聽。
“其實是朕心裏不明白,爲什麽這次承天之行…群臣情緒不高啊…”朱厚熜這話中語氣就不簡單的隻是一個疑問,而是帶着些抱怨了,“朕聽說…幾個大臣私底下還有怨言…”
“這個…這個臣倒沒有聽說過…”行宮中不少人,嚴嵩自然是不敢亂說話。如果在這随便說出幾個人名,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被一群人在背地裏罵死,上次嚴嵩上奏支持朱厚熜的事,嚴嵩早已經讓人給罵怕了,他可不想再掀起什麽風浪了。
“陛下,大學士夏言求見…”
“宣他進來吧…”
夏言見嚴嵩跪在裏面,不禁微微皺了皺眉,“臣參見陛下…”
“夏愛卿來得正好…”朱厚熜笑着說道,“嚴愛卿上了道折子,你看看如何…”朱厚熜邊說邊讓人把折子遞給了夏言。
夏言低下頭迅速地瞟了嚴嵩一眼,繼而恭敬地雙手接過折子看了起來。
“陛下,此舉萬萬不可!”夏言擡起頭,看着朱厚熜堅定地說道。
“如何不可?”朱厚熜微仰起頭,面無表情地看着夏言。
“此次承天之行,耗費甚大,耽誤的時日…也是不短了,如果再讓群臣上表稱賀,不知又要耽誤多少時日,因此臣認爲陛下應馬上趕回京師,朝中還有許多政事等着您回去裁決…而且…”夏言見自己越說,朱厚熜面部表情越不高興,自己的語氣也跟着弱了下去。
“而且什麽,把話說完!”朱厚熜盯着夏言,語氣有些憤憤。
“而且…而且李時李大人前兩日新卒,現在令群臣上表稱賀,恐怕不好…”李時低下頭,回答得語氣也有些弱。本來他想說群臣千裏迢迢來顯陵祭祀明睿宗,于禮制不符,讓群臣上表稱賀,更是萬萬不可,可是現在見朱厚熜這個樣子,夏言還是把這些話咽到了肚子裏,情急之下換了一套說辭。
“這…嗯…”朱厚熜甩甩手,“那就聽你的意思,不要群臣上表了…”
本來朱厚熜還想和夏言理論一番,順便訓斥他幾句,可是夏言情急之下編出的這個理由,卻是讓朱厚熜實在說不出話來。李時本爲當朝重臣,自己臨出行時,就因爲他身體不好,所以留下他輔佐太子監國,可是沒想到李時就在這個當口死了。要說自己現在在外面,連吊慰李時極其家人的聖旨還沒有發出去,要是現在讓群臣上表稱賀顯陵祭祀之事,确實是影響不好。可是朱厚熜這樣一個大孝子,折騰了那麽長時間,終于得償所願,卻在上表稱賀這最後一步無法順心如意,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但是要怪,也隻能怪李時死的太不是時候了。
“陛下聖明…”夏言自是看出了朱厚熜的意思,話說得也有些戰戰兢兢。
“你先退下吧…朕想歇息一下…”朱厚熜轉過身去,“嚴愛卿,你也退下吧…”
夏言,嚴嵩聽到朱厚熜吩咐,相互對視了一眼,隻見夏言目光淩厲,恨不得一下子把嚴嵩射穿,吓得嚴嵩趕忙低下頭去。
“臣告退…”兩人齊齊呼道,隻不過夏言的目光還在嚴嵩身上,而嚴嵩的目光卻隻能直直地落在地上。
出了行宮,嚴嵩故意放慢腳步,在門口踟蹰了一會。夏言回過頭來,見嚴嵩刻意隔出的這段距離,連目光都有些回避,不禁冷笑一聲,輕蔑地瞥了他一眼。
“夏大人這是怎麽了,爲何面色有些不悅?”彭嶽撞見迎面匆匆走來的夏言,不禁問了起來。
“沒什麽…”夏言此時氣得也不想多說話,“你這是去幹什麽?”
“哦…李時李大人…臨逝前寫給陛下的折子,李大人這不是…剛發到這來,所以我就馬上給送過來了…”
“不必去了…”夏言擺擺手,接着歎了口氣,“你現在過去送,隻會…觸怒皇上…”
“嗯?這是爲何?”彭嶽一副不解的樣子。
夏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彭嶽,然後向前走了幾步,看看四下無人,這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給彭嶽說了起來。
“你也知道,這次來顯陵祭祀,群臣就頗有怨言,認爲于禮制不符,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再讓群臣上表稱賀,群臣心裏就更别扭了…”夏言說着,便歎了口氣。
“原來是這件事…”彭嶽尴尬地笑笑,“前幾日我去觐見皇上的時候,正好碰見嚴嵩也在奏事,而嚴嵩當時說的便是這件事情…”
“什麽?原來嚴嵩這不是第一次向皇上提這個事情了?”夏言想到此處,怒氣越來越重,;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夏大人,我之前早向你說過,嚴嵩是個奸臣,現在你可是信了?”彭嶽的語氣中也有些無奈。
“…”夏言白了彭嶽一眼,“你這個時候說這些話有什麽用?”
“虧我上次還原諒了嚴嵩,以爲他是迫不得已,沒想到…唉…看來這個人是無可救藥了…”夏言此時提起嚴嵩的名字,就感覺一陣怒氣在胸腔中回蕩。
“上次群臣上折子罵他,他就不斷來我府上拜訪,一開始我拒不接見,他就總往我府上跑,跑的次數多了,我有些于心不忍,便…接見了他,他便痛哭流涕,說自己是爲情勢所迫,如果不那樣做,自己肯定要被皇上罷黜,多年抱負也就無從實現…”夏言說起此事,眉頭也一直擰着,“都怪我,不該一時心軟,竟原諒了他,看來…是我徹底錯了…”
“可是現在說這一切…确實已經晚了…”彭嶽無奈地歎了口氣,也沒有辦法明确表示對夏言的怪罪之意。
夏言歎了口氣,也不好意思再說些什麽,突然,他擡起頭來,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子睿,前幾天皇上讓郭勳在兵部任職,你爲何反對得如此激烈啊?”
“自然是不想郭勳這個小人趁此機會得勢,禁軍由他掌管也就算了,要是他再利用這個機會,把勢力延伸到文官那裏,那可就…”
“可是你此番便把郭勳給徹徹底底地得罪了啊…”夏言幽幽歎道,“不過幸好反對的人還有很多,最終皇上還是沒有把這個職務授給他。”
“其實當時我也沒思考那麽多,隻是覺得此事萬萬不妥,而且我事先沒有想到會有那麽多人反對,看來郭勳…哈哈…”,其實,彭嶽之所以如此激烈地反對,是因爲他擔心如果郭勳既掌禁軍,又謀兵部,那麽軍器所的大權會就此落到郭勳的手上,不過這個私心就沒有必要對夏言講了。
“而且…夏大人,你現在相信…我不是郭勳的人了吧?”彭嶽突然換了個語氣,看着夏言笑着問道。
“子睿這是哪裏的話…”夏言聽到此處,也臉紅起來。
彭嶽見夏言此态,也不願再在此事上多做糾纏,便又引開了話題,“我現在隻是擔心嚴嵩已然得勢,現在皇上寵信他,他在朝中也有了自己的勢力,此時想要除掉他,恐怕是難了…”
其實彭嶽也知道嚴嵩一旦得勢,就會有一些“奸猾之徒”跑到嚴嵩麾下,爲嚴嵩效命,但是彭嶽沒想到此時嚴嵩還不算太得寵,便就有一部分人跑到嚴嵩那裏“賣命”,果真是壓得一手好的政治籌碼啊。這其中就有那個上次婚宴之上貶損紫菱的趙文華,他知道自己在朝中被夏言和彭嶽擠兌,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嚴嵩的陣營,發誓效力,還認嚴嵩爲幹爹,一時也爲人所不齒。
“也不一定就沒有辦法做到…”夏言長舒了一口氣,“畢竟他嚴嵩現在還沒有入閣,隻是…一個禮部尚書罷了…”
“夏大人,賬不能那麽算…”彭嶽苦笑一聲,“禮部尚書這個職位,向來是升遷入閣的捷徑,張孚敬之前做的就是禮部尚書,李時李大人也是,您之前…也是…”彭嶽說到此處,語氣也是弱了下來。
“這倒是其次,主要是上次“稱宗袱廟”的事,讓皇上對嚴嵩的好感大增,并且這次…我不說,您也知道,皇上的心裏肯定是想要群臣上表稱賀的,最後皇上雖然說此事做罷,但心裏頭肯定是不高興,這樣一來,嚴嵩在皇上那裏…自然又少不了贊許…”彭嶽觀察着夏言的神色,知道他心裏肯定是又氣又悔,但是也沒有什麽辦法,“而且我聽說這些日子嚴嵩一直在練寫青詞,每天往皇上那裏跑好幾趟,都是爲了向皇上敬獻青詞,雖說…寫得不好,但是那顆心…估計皇上也會受領的…”
“好了,不要說了…”夏言沉重地擺了擺手,“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想想應對之策吧,别總是在這裏…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額…啊…我想想辦法!”彭嶽面露喜色,倒不是因爲夏言說的話,而是因爲夏言對自己的态度。
其實在這之前,自己與夏言的關系雖然有所緩和,但并沒有恢複到之前那樣,自己與夏言之前還有一種無法言喻的隔閡。但是就在剛才,二人說起嚴嵩的是非,讨論起應對之策,忽然就有了幾分同仇敵忾的味道,有了當年二人共同對付張璁,謀取升遷時的感覺,尤其是那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更是把二人緊緊“綁”在了同一陣營中。
“其實我也知道,走到這個位置,一定會爲人觊觎,可是我沒想到這個想要踩着我的肩膀向上爬的人竟然是嚴嵩,着實令我咽不下這口氣,枉我平日如此栽培他!”夏言說到此處,情不能禁,連氣息也跟着粗重起來。
“是啊,大都如此,也不能說什麽…”彭嶽見夏言臉色有些不對,連忙說,“不過嚴嵩确實是忘恩負義了。”
彭嶽想到此處,突然覺得有些理虧。其實嚴嵩此時的做法确實算不得什麽奸臣所爲,隻不過是普通的朝政傾軋罷了,每一個想要謀取權位的人,都要踩着他人的肩膀往上升。就如同自己和夏言當時對張璁的所作所爲,也不見得都上得了台面,背後也使了不少陰損招數,其實在那個時候,自己和夏言扮演的角色和今日的嚴嵩也有些相像。隻不過當時張璁許多做法确實遭到諸多大臣忌恨,而此時的嚴嵩爲夏言提拔,這樣做确實是忘恩負義了。
“夏大人,不如您現在就向皇上上疏,請求皇上讓群臣上表稱賀,您看這樣如何?”彭嶽見夏言正凝神沉思,便在一旁建議起來。
“這…實在不妥,這件事我已經表達了明确态度,還怎麽改口?就算我能夠自圓說法,恐怕皇上心裏也會存有芥蒂,把這筆功勞記在他嚴嵩頭上…”夏言沉重地歎息道,“而且這種事情…能壓下去就壓下去,還是讓皇上盡早回京吧…”
“夏大人,這樣做皇上心裏頭不會舒服,就算讓皇上提早兩日回京,又能有什麽作用?”彭嶽不禁爲夏言的這種“迂腐”感到有些無奈,“夏大人,當務之急是趁嚴嵩現在還未成大的氣候,把嚴嵩的勢力打壓下去,再說了,您不上奏,您能保證嚴嵩不會接着上奏嗎?”
“這…你說的也有道理…”夏言面露難色,忽而眼前一亮,“子睿,不如你向皇上上奏,請求皇上讓群臣上表稱賀,你看怎麽樣?”
“我?”彭嶽用手指指自己,面露驚奇之色,顯然沒有料到夏言會提出這個建議。
“這樣倒也不是不可以…”彭嶽頭腦快速地思索着,“不過夏大人,您…真的同意我這樣做?”
“這有什麽不可以的…”夏言有些無奈地笑笑,“你要是不上奏,難保嚴嵩不會上奏,無論如何,總比讓嚴嵩把這份…“功勞”搶了去要好…”
“那好,那我明日就向皇上上奏,請求允許群臣上表稱賀。”
“事已至此,我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彭嶽耳邊響起了夏言有些沉重的歎息,“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可是這宮外頭的景色…也不見得有多好啊…”
附注:承天:位于今湖北省,顯陵就在此處(所以說朱厚熜這趟行程确實有些遠)。
朱厚熜做藩王時,封地就在湖北安陸州(嘉靖十年改爲承天府),所以他老爹死的時候就埋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