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子睿啊…”夏言回頭看看彭嶽,腳步并沒有停下來。
“夏大人,聽說這兩天顧大人和您在朝房中有争執?”彭嶽加快腳步,趕上了夏言。
彭嶽所說的顧大人其實指的是顧鼎臣,他也在不久前進入了内閣,但是他本是弘治十八年的狀元,無論是入仕時間,還是從政經曆,都比夏言豐富得多。
“額…不算争執,隻不過是政見不同罷了…”夏言回答得有些漫不經心。
“夏大人,就算是政見問題,但是也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僵,畢竟現在您與顧大人同處内閣…”彭嶽在一旁輕聲說道。
他知道夏言說的不是實話,因爲他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顧鼎臣和夏言之間的矛盾并不是因爲政見不同,而是夏言專政導緻的。自從夏言進入内閣,首輔李時漸漸被架空,大多數政令都出自夏言之手。
由于夏言受寵信于朱厚熜,加上李時性子不喜争執,因此對這些事情也不是很在意。但是新近入閣的顧鼎臣卻不是這樣想的,他認爲自己入仕較早,而且年齡也比夏言大不少,因此很想對政事表示一些意見。但是政令之事,身爲内閣首輔的李時都插不上嘴,更何況是入閣不久的顧鼎臣,二人的矛盾自然是不可避免地爆發了。
“這我自然比你清楚…”夏言語氣有些冷淡,不知道是因爲彭嶽這個建議不合時宜,讓夏言聽不進去,還是因爲上次彭嶽府上,紫菱的那出鬧劇讓夏言耿耿于懷。
“夏大人,顧大人雖然政務能力不強,但是他…青詞寫的不錯,皇上還是很倚重他的…”彭嶽也知道自己這個理由實在是上不得台面,但是他說的确實是事實。
朱厚熜迷信修道,對道教祭天時需要的“青詞”也越來越重視。而這種華麗的文章非常難寫,文筆犀利的夏言算是一個能夠寫好青詞的,而狀元之才的顧鼎臣是另一個在寫青詞方面能夠讓朱厚熜滿意的人。更爲諷刺的是,顧鼎臣雖然是弘治十八年的狀元,但是政績方面确實是無可誇耀。他之所以能夠進入内閣,就是因爲他的青詞寫得很棒。
“難道朝堂之中隻有他會寫青詞?”夏言冷笑一聲,“隻會寫青詞,卻沒什麽真本事,就算是狀元又能怎樣,就算會寫兩篇錦繡文章又能怎麽樣?無論如何,朝中之事也容不得他插手,否則還不被他搞得一團糟!”
夏言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承認自己是因爲内閣票拟權而與顧鼎臣産生矛盾,而不是什麽政見問題。但是彭嶽又不得不承認夏言的做法确實是有道理的,顧鼎臣爲人極其迂腐,雖然說是什麽狀元之才,但隻不過是被八股坑害洗腦,隻能寫一手空洞無用的文章,加上年紀也大了,對于政事處理确實是有些力不從心。
但是夏言的做法卻也有着很明顯的弊端:容易引起朱厚熜的猜忌。這點夏言之前很注意,但是漸漸地,夏言好像忘記了這件事,如今竟然想要獨掌内閣大權。如果說像李時這種謙遜下人的大臣獨掌内閣,朱厚熜尚不會有什麽想法。但是夏言這種備受寵信,又在朝臣中頗有威望的人掌握大權,朱厚熜自然會不高興。
“但是您也需要注意…皇上的态度,畢竟皇上将顧大人擢入内閣,不一定僅僅是因爲他青詞寫得好…”彭嶽話說得委婉,意思卻是表達得很明确了。
“這次恐怕是子睿你多慮了…”夏言笑着說道,“皇上将他擢入内閣,并沒有過多的考慮。如果皇上想要平衡内閣勢力,就不會提拔如此性格的一個人。其實于政事上,皇上對他也不放心,許多奏折都會直接交給我和李大人,而不會交給他顧鼎臣。”
“如此看來…是我多慮了…”彭嶽讪讪說道,心裏卻起了别樣的想法。他知道此番是說不通夏言了。不僅僅是因爲自己這次理由不足,還因爲夏言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夏言了。
首先,彭嶽也承認夏言分析得有道理,如果朱厚熜想要平衡内閣勢力,确實是不會擢升顧鼎臣這樣一個性格柔弱并且無甚能力的人,因爲朱厚熜知道這樣一個人,就算進入内閣,也不會有什麽作爲。并且顧鼎臣的歲數确實是太大了,加上體弱多病,其實都應該緻仕了。如此看來,朱厚熜将顧鼎臣拔入内閣,确實是對顧鼎臣爲自己寫了那麽多好青詞的一種感謝。
但是夏言的問題卻也不得不讓人提起注意,至少夏言不再像之前那樣小心翼翼,步步爲營了。先是夏言與霍韬毫不退讓,互相攻擊,接着又是因爲郎中張元孝,李遂違背了夏言的心意,夏言便将二人貶黜出京,再到現在夏言進入内閣,獨掌大權,架空了李時,更是不把顧鼎臣放在眼裏,從現在夏言私下對顧鼎臣直呼其名,便可看出夏言心中對顧鼎臣的輕視。彭嶽說不清楚夏言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個樣子,但這絕對是一個危險的信号。是不是每一個嘗過權力味道的人,都要得意忘形?
“你不必想得太多…”夏言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拍拍彭嶽的肩膀,“已經到了這個位置,就不必再像之前那樣小心翼翼,步步爲營,放心大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額…”彭嶽有些驚異地看着夏言,不知道他爲何說出這番話來。
“當你爲了達到某個目的,不得已卑躬屈膝,時時刻刻步步爲營,甚至還要有所犧牲退讓,但是…當你達到了這個目的,你還必須要這樣嗎?”夏言搭放在彭嶽肩膀上的手并沒有放下來,目光也變得深邃起來,“做一段時間的奴才,不是爲了換得做一輩子安穩奴才的機會…”
彭嶽身形一震,肩膀上夏言那隻已經有些老年斑的手也跟着顫抖了一下,他突然覺得夏言說得是如此有道理,也許自己已經迷失在一個怪圈裏了。
自己現在整日想着怎麽保全自己,怎麽能夠讨得朱厚熜的歡心,獲得朱厚熜的恩寵,卻沒有想過自己一旦某天真正得到了這些想要的東西,自己還要怎麽做?繼續像之前一樣委曲求全,保持自己的恩寵永不衰退,可是自己爬到這個位置又是爲了什麽,如果仍像之前一樣活着,不覺得很憋屈嗎?
“其實我有時候也有些擔心,有些害怕,有時候也會想,我這樣做會不會惹得皇上不高興,引起皇上的猜疑?”夏言苦笑一聲,手也垂了下去,“可是後來我想通了,如果我進入内閣之後,也像之前的翟銮翟大人,或者像現在的李時李大人一樣,做什麽事情都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逾矩之舉,那這閣臣做得不是也太憋屈了嗎?既然我進入了内閣,就要一展胸中抱負,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不會畏首畏尾。”
“夏大人,您說的有道理,隻不過您也要考慮一下讓這恩寵持久,才能一直施展胸中的一腔抱負啊…”彭嶽在一旁輕聲提醒道。
“這我知道,也會注意的…”夏言輕輕笑道,“我以後會分清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在内閣之中我會盡力…謙讓顧鼎臣顧大人的…”
“這便是了,其實皇上那裏…還是小心一些的好…”彭嶽看看左右,“其實有些事情,大可不必觸怒皇上,隻不過需要我們壓一壓自己的性子罷了…”
“嗯,你說得對…”夏言輕輕點點頭,“其實我自己也有所察覺,自進入内閣後,我這性子有時候…确實有些收不住。但是放手讓顧鼎臣處理政事,我又實在是放心不下…放心吧,以後我會區分好什麽時候該由着自己的性子,什麽時候不該由着自己的性子…”
“其實有的時候,即使小心翼翼,也難免有小人背後暗算,如此看來,還不如痛痛快快地做些想做的事,該做的事。”彭嶽被夏言剛才感染的,心中也多出幾分豪邁之情。
其實彭嶽心中明白,内閣首輔之位,朝中誰不觊觎。爲了那個位子,大多數人都會不擇手段,極盡謀略,而此時你要是犯了一點錯,那麽内閣首輔之位便保不住了。縱觀整個明朝,有幾個人能在内閣首輔的位子上善終,有些就算安然從首輔的位子上退了下來,也避免不了晚年凄慘,死後名裂的命運。
“話也不能這樣說,小人終歸是小人,在背後使些手段又能如何?”夏言笑着說道,“并且如果真的因爲怕小人暗算,做起事情來就畏首畏尾,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夏大人說的是,我記下了…”彭嶽點點頭,心裏也深深認同了夏言的說法。
彭嶽突然想到也許很多曆史上位極人臣的高官也知道自己肯定會有遭人暗算的一天,也不會在權力中迷失糊塗到認爲自己一定是那棵少有的“政壇常青樹”。但是他們不畏懼,不害怕,不會因爲可能會失掉皇帝寵信而做起事來畏首畏尾,一味讨好。也正是因爲這些人,朝廷才能好好運轉,社會才能正常進步。
正如眼前這位夏言,在進入内閣之後也曾因爲朱厚熜的錯誤決策而出言頂撞,也曾提出非常不符合朱厚熜心意但是又不得不提的建議,但是他并不後悔自己這樣做,他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正如他剛才所說的:做一段時間的奴才,不是爲了換得做一輩子安穩奴才的機會。
這時候彭嶽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張孚敬,那個被自己和夏言合力鬥倒的曾經的内閣首輔。其實張孚敬也在盡己努力地做着改變,他于政事之上也是盡心竭力,盡管他做事有些偏激,心胸不能容人,但是他的功績不可忽略磨滅。這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真正認識到的張孚敬,而不是那個後世史書上寫的反面角色張璁。
當彭嶽處于局中之時,他承認自己對張孚敬有些主觀色彩的看法,尤其是在他逼死了楊一清之後,但是現在細細回想起來,張孚敬也在盡心竭力使朝廷運轉得更好,隻不過他也是做了一些錯事,而這些錯事又恰好被自己和夏言利用,從而讓他在政治上起起伏伏,如此看來,自己而夏言免不了也是背後暗算的“小人”,但是張孚敬在上位之初,就有多幹淨嗎?他也是踩着楊廷和,一幹禮議大臣,楊一清的肩膀,甚至是他們的血迹爬上去的。政治這筆賬,誰也不欠誰,誰也說不清楚…
附注:青詞:亦作“青辭”,又稱“綠章”,是道教舉行齋醮時獻給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爲骈俪體,要求形式工整,文字華麗(總之非常難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