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确實值得商榷。”夏言微微一笑,“陛下本來就對将張延齡夷族心存猶豫,而張孚敬不過是抓住了陛下的心理罷了…”
“嗯?我覺得皇上要殺掉張延齡的決心很堅定啊,爲何夏大人說陛下猶豫?”彭嶽不解地問道。
“陛下殺張延齡的決心是很堅定,不過對于給張延齡定一個謀反的罪名,而且還要夷其三族這件事,陛下還是很猶豫的。”夏言輕描淡寫地解釋道。
“是不是因爲張皇後?”彭嶽試探性地問道。其實彭嶽對于古代這些禮節性的東西,一開始對他來說基本上還都是陌生的,但是他感知到了在古代這些事情的重要性,便慢慢學了起來,加上平時夏言的不斷指導,因此現在對這些古代禮儀問題也能夠有着深刻的見解與獨到的分析。
“不錯,正是如此…”夏言現在越來越覺得彭嶽是一個可塑之才,雖然他年紀輕輕,但是經過這幾年官場的曆練,他在揣摩人心,爲人處世方面,比一些混迹官場許久的老人還要熟練。并且對于自己不擅長,不熟悉的東西,他總是肯用心去學,去思考,因此彭嶽的成長速度也實在出乎夏言的意料。
“其實張延齡命不足惜,但是他偏偏是張太後的弟弟,這就有些麻煩了…”夏言就像平時教導彭嶽一樣,耐心地給彭嶽解釋了起來。
“雖然陛下可以給張延齡定罪,但是他必須要考慮後果,畢竟這件事會牽涉到張太後。說張延齡謀反,也就等于是太後家族謀反。要夷滅張延齡的族人,就等于夷滅張太後的族人。這樣一來,就算張太後最終無事,還是生活在宮裏,但對她來說,也肯定是生不如死了。”夏言把這其間種種都一一講給了彭嶽。
“确實,張太後雖然失勢,但是她畢竟是孝宗之妻,武宗之母,名分在那裏擺着,皇上也不能做的太過分…”彭嶽在一旁贊同地點了點頭。
“其實狀告張延齡謀反之事,在武宗時期就曾發生過,但是最終還是不了了之,到了聖上這裏,隻要張太後還活着,這件事照樣很難辦。”夏言覺得彭嶽畢竟年紀輕,可能對正德年間的事不太了解,便又補充着說了出來。
“但是皇上肯定不會僅僅因爲張太後而放棄了這件事,畢竟皇上…對張太後也是…心懷怨恨…”彭嶽說這話時還是謹慎地壓低了聲音,并向外瞅了瞅。
“那是自然…皇上肯定不會因爲張太後而饒恕了張延齡…”夏言也适時地向外瞅了瞅,“皇上怕的是天下悠悠之口啊…”
“畢竟皇上對張太後的态度…有些過了…”夏言壓低聲音對彭嶽說道,“嘉靖八年,皇上将張太後的稱号改爲“皇伯母”,這在民間就已經是議論紛紛,畢竟皇上當初是以藩王身份即的帝位。如果現在再将張延齡治一個謀反之罪,将張太後的族人盡皆夷滅,恐怕天下士子會有所不滿,于後世之議也有所不利啊…”
“而且張延齡謀反的罪名确實缺乏證據,隻不過是刑部的那幾個官員看透了朱厚熜的心思,爲了讨好朱厚熜,所以才坐實了張延齡這謀反的罪名,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張延齡絕對不會傻到在勢力不如從前之時謀反…”夏言苦笑着說道,其實他自己心裏也清楚,他之所以極力證實張延齡意欲謀反,一是因爲對張延齡種種惡行實在看不慣,覺得張延齡确實是死有餘辜,二來不過是爲了讨朱厚熜的歡心罷了。
“如此看來皇上确實不能在此時殺掉張延齡…”彭嶽笑着說道,“看來張孚敬也是挺會揣摩皇上心意的嘛…”
“他張孚敬要是真的那麽會揣摩朱厚熜的心意,就不會做出這件事了。他明知道皇上就是想治張延齡的罪,可是他卻偏偏要違了皇上的心意。本來聖上對他的恩寵就是時有時無,他卻還不知道珍惜,如此看來,張孚敬恐怕很快就要發生第四次緻仕了…”夏言說到此處,也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可是張孚敬爲何要這樣做呢?”彭嶽盯着夏言問道,“滿朝大臣都能看出皇上的意思,張孚敬不可能摸不清,所以他這樣做肯定是有原因的…”
“誰知道呢?也許是老糊塗了吧…”夏言開玩笑似的說道,“不過我猜測他應該是想青史留名吧,畢竟當初大禮議他出力最多,如果皇上總是翻舊賬,後人恐怕會把這些事情記到他張孚敬頭上,而絕對不敢對皇上出言不敬,他張孚敬可不願意背這種道德包袱…”
“原來如此…”彭嶽确實有些無語,他不知道夏言的這個猜測對不對,但是确實有些道理。如果夏言的猜測沒有錯的話,彭嶽不禁感覺有些悲哀。他們這些人如此關注後世對自己的評價,卻不知道在後世隻有大善大惡之人才可能成爲人們的援引事例,或者說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對于曆史上的大多數人,比如張孚敬,雖說在曆史上也算是曾經叱咤風雲,曾經起起伏伏,有過輝煌,有過不順,但是後世對他的了解評價隻是寥寥數語,甚至許多人都不知道他這個人。
當然,最悲哀的還是明朝的許多言官,他們直言犯上,甚至冒着廷杖,丢官等危險直言犯上,甚至有些問題純屬沒事找事,可是他們還是樂此不疲。因此他們期盼着自己能夠作爲一個正直的谏官而青史留名,但是事實上他們的名字大多數都是不爲人知,甚至自己這個學曆史的,在之前也很難叫出幾個言官的名字。
“當然,張孚敬失去的不僅僅是這些,還有更爲重要的東西,也許這點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夏言的目光中又帶出了一絲絲神秘。
“夏大人所說的是否是皇上對他的感激之情?”彭嶽在一旁探問道。
“正是此意…子睿,我發現你真的是越來越聰明了。”夏言興奮地說道。
“其實這并不難猜測…”彭嶽嘴上這樣說,其實聽到夏言這樣的誇贊,心裏也是很高興,“本來當初大禮議之時,張孚敬挺身而出,皇上對他的感激之情自然是難以消減。但是如今無論是皇上想讓自己的生父生母封号更進一步,還是這次的張延齡案,張孚敬都與皇上站到了對立面。尤其是這次,皇上與張太後的矛盾擺在明面上,簡直就是大禮議的序章,可是他張孚敬卻還是視而不見,偏偏與皇上的心思相違背,皇上對他當年的那種感激之情自然是要消失不見了…”
“那你說現在皇上會不會後悔把張孚敬召回來?”夏言笑着問道。
“應該不會吧,夏大人您上次不是和我說了嘛,皇上召回張孚敬那是必然之事,是思考已久的謀略。”彭嶽答着,心裏又想起了自己當初和夏言那番對話。
“是啊,方獻夫在内閣首輔的任上可是累積了不少勢力,和張孚敬的矛盾也漸漸地顯而易見,張孚敬一黨的勢力已經大大減弱,趨于瓦解了,這時候方獻夫作爲一顆棋子,已經沒有多大作用了,自然是要被趕下台去…”夏言直到現在還爲自己這番再正确不過的預測而感到驕傲。
“而且方獻夫在内閣首輔的職位上做的确實不怎麽樣,跋扈之勢直逼張孚敬,可是政務能力卻比張孚敬差了一大截,這樣的内閣首輔,皇上是肯定不願意要的…”彭嶽在一旁補充說道。
“嗯,确實是這樣,方獻夫這内閣首輔做的确實不怎麽樣…”夏言雖然肯承認方獻夫做得不好,卻不願意承認張孚敬做得好。
“而且皇上将張孚敬召回來,肯定也還存着念及舊情的成分,可是張孚敬卻不知道珍惜,将僅有的這一點舊情都消耗盡了,恐怕經過這次張延齡案,皇上是不會再對張孚敬念舊情了。”彭嶽在一旁說道,盡管他知道夏言總是不願意承認朱厚熜對張孚敬存在着深厚的感激之情,但是他又不得不面對這一點。
“嗯,看來張孚敬不久之後就将會有第四次緻仕了,隻不過恐怕難有第四次召回了…”夏言這話說的有些苦澀,因爲他不知道自己日後能否得到像張孚敬這樣的恩寵。
“子睿,你猜一猜,下一任内閣首輔會是誰?”夏大人笑着問道。
“我…”彭嶽看了看夏言的神情,“我也猜不透…”
“不用避諱,如果我認爲是我自己的話,我就不會讓你猜了…”夏言說這話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笑。
“那…那我就直言了…”彭嶽收斂了臉上的所有表情,“我猜應該是李時李大人吧…”彭嶽堅信自己沒有說錯,因爲他覺得自己沒有記錯,也不會記錯。
“盡管我對此并不滿意,但是我不得不承認,你猜測的,應該是對的…”夏言還是笑了出來,不知是爲自己而笑,還是爲李時而笑,還是爲彭嶽而笑。
附注:爲了降低讀者的理解難度,有一些東西我沒有在正文裏寫到,現在在這裏補充,有興趣的可以看一下,查閱一番,其實還是蠻有趣的。
在處理與大禮議關系緊密的張延齡案時,朱厚熜與張孚敬(或者可以擴大到禮議新貴)的話語、行爲揭示了他們對大禮議的認知其實還是頗爲不同的。在朱厚熜看來,他與楊廷和等舊臣的争議,以及與張太後(非生母,乃是武宗之母)的矛盾才是大禮議及其餘波的主要矛盾,因此他衡量支持者與反對者的标準也是在于是否能夠迎合他尊崇本生父母的意願,是否能夠降低張太後的身份,甚至與她徹底脫離幹系。從這一點來看,張孚敬等禮議新貴确實是他堅定的支持者。
但是禮議新貴清醒地認識到,大禮議的勝利在使張太後失去生母身份的同時,也讓朱厚熜與他們自己陷入了道德困境,因此他們又在後來主張給予張太後高于朱厚熜生母的禮遇,制造人倫,正統各有所歸的假象。張孚敬極力阻止朱厚熜誅滅張氏家族正是爲了維持上述假象以期規避爲天下,爲後世所不齒的道德風險。
其實這些文字遊戲在許多人看來非常無聊,但是正是這些看似無聊的遊戲處處暗藏殺機,包含着衆多的權力鬥争與暗流湧動。所以我們不要看輕任何一件小事,有時我們覺得它簡單,可能隻是因爲我們沒有看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