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看看下面的朝臣,黑壓壓一片全部低下了頭,有些後排的官員,面面相觑,剛想要說些什麽,就又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
夏言也累了,他看此次事件并非針對于他,于是他也選擇了沉默。而且這些日子的形勢,他也都看在眼裏。張璁現在的勢力越來越大,朝堂之上,敢于反對他的大臣越來越少。自己當初選擇與張璁對抗,也是看準了朝中有許多大臣反對張璁當政,所以自己雖然未曾結盟,但是自己明白無形之中,自己有着很強大的勢力來支持自己。
可現在卻不同了,朝中敢于直接對抗張璁的大臣已是寥寥無幾,如果自己這個時候再沖出來和張璁硬碰硬,無疑是死路一條。
張璁非常得意,他終于領悟到了一個道理:絕對的權力,就可以帶來絕對的服從。他明白自己這個奏章并不是很有道理,很有說服力,甚至并沒有很大的必要,但是卻沒有人敢出言加以反對。他隐約想起了一個人,他牽着一隻鹿,一群人在旁邊喊着:馬…
他還記得自己剛剛入京時的情景:記得自己當年連續八次科舉考試,才得了一個二甲末尾的名次,而當時自己已年近半百。自己這個無足輕重的人雖然進入朝廷做了官,但是就如同一粒塵埃,渺小的讓任何人都注意不到。
記得當自己向皇帝朱厚熜進奏那篇精心準備的《大禮或問》時,正被楊廷和逼得沒有辦法的年輕皇帝朱厚熜大喜道:“吾父子獲全矣!”當時自己終于感覺到自己還是很有存在價值的。
可是事實很殘酷,楊廷和瞅都沒瞅自己一眼:“這人算什麽東西,國家大事哪有他說話的份!”然後直接把自己發配到了南京做刑部主事,自己這後半生就隻能在南京養老了。那時候自己才真正體會到,有權力真好,可以爲所欲爲,甚至可以和皇帝對着幹!
記得後來經過無數的鬥争,楊廷和最終緻仕,自己終于有了出頭之日。自己被皇上下旨召回京城,可是每天都有一幫大臣追着自己,想要在左順門直接把自己打死。那時候自己才明白,權力雖然很美好,但是并不像想象中那樣容易得到。
後來由于衆多大臣的反對,自己始終不能入閣。記得那時候自己輾轉反側,他不明白爲什麽會有那麽多人針對自己,後來他才真正明白:因爲利益不同,所以方向不同。而這所謂的利益便是人人渴望得到的權力。
自己明白了現狀,也順利地找到了人支持自己:楊一清。在楊一清的幫助下,自己終于進入了夢寐以求的内閣,他沒有想到以自己的資曆,混到最後也就是個四五品的小官,結果最終竟然入閣拜相!
自己越來越渴望權力,越來越珍視權力,可最終卻發現還有一個人擋在自己面前:内閣首輔楊一清!他想到了昔日的提拔恩情,又想到了平日的摩擦争吵,最終他想到了權力。我不想再過被别人看不起的生活,我一定要到達權力的頂峰,我要讓所有人在我的權力面前屈服,也許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慢慢被權力腐化的。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他想到了當日的楊廷和。也許當初的楊廷和正如現在的自己吧,當初楊廷和始終不肯給朱厚熜生父生母一個名分,可是沒有人敢于反對,現在也是如此,沒有人敢于反對我!哦,不對,當初還有自己敢于點燃戰火,對抗楊廷和,但現在竟然沒有一個人敢于反對自己!
可是這種情況很快被一個年輕的翰林打破了,他的名字叫徐階。他隻是一個剛剛入朝的毛頭小夥,雖然是當朝探花郎,但是他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
張璁很有耐心地看完了那篇反對他的奏章,非常有道理,引經據典,足足列出了八條理由。就像自己當初那篇《大禮或問》一樣,從内容到精神,無不相似。
不知爲何,張璁很感興趣,他突然很想知道這個徐階到底是什麽目的。也許是像最初的自己一樣,想法很單純:楊廷和明明是沒有道理的,雖然他們勢力很大,縱使自己勢單力薄,自己也要拼上一拼,搏上一搏,自己真的看不慣這種強權壓制!
也許他的目的很複雜:就像後來的自己,明白了權力的味道,不惜任何代價,也要賭上一把,總是前途盡毀,也要爲了那若隐若現的權力而努力!
張璁在朝房召見了徐階,他想要弄清楚徐階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到底懷着怎樣的目的。經過漫長的談話與辯論,張璁發現他是一個剛強的人,他的目的也很簡單,一如當初懷有單純目的的自己。
張璁明白自己辯不過他,因爲道理不在自己這一邊。而且他知道這個問題很無聊,在一個死人封号的問題上糾纏不休,一如當初朱厚熜和楊廷和争論他生父生母稱号一樣無聊。
“久聞張大人起于議禮,言辭不凡,今日一見果然不凡!”徐階冷笑着看着張璁,眼神充滿了嘲弄,這是一個當朝探花郎對投機者的不屑。
張璁失去了理智,他受不了這等羞辱,他沒有想到身在權力頂峰的自己竟然還會受到這樣的羞辱!
“你算什麽東西,竟敢背叛我!”張璁大聲喊了出來,他突然想起楊廷和好像之前也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當時的自己就像現在的徐階一樣渺小。可是現在自己處于楊廷和的位置,卻說出了同樣的話。也許不知不覺中,我們都會變成曾經自己非常讨厭的那種人。
“依在下看來,所謂背叛皆出自依附,可是我從未依附過閣下,背叛也從何談起?”徐階仍是一副嘲弄的眼神,毫無畏懼,他就這樣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慢慢走出了朝房。
張璁絕不能容忍這樣的人存在,這是對自己極大的挑釁!他記得當初楊廷和将自己貶爲了南京刑部主事,讓自己去南京“養老”,而現在,隻有把徐階處死,方能消除自己心頭之恨!
經過幾天的審訊,徐階最終因爲那封奏折被定了罪。隻不過因爲一些同鄉好友的上下打點,最終徐階保住了了性命。
“張大人,那個徐階最終沒有被處死,而是被罰往福建延平府任職了。”
“我知道了,“首倡邪議”,這個罪名确實罪不至死。”張璁幽幽說道,“可對一個當朝探花郎,剛任職不久,卻被發配到一個窮鄉僻壤,這是對他再好不過的懲罰了。”張璁笑得有些陰森。
而此時,徐階于家中已經欲哭無淚,不僅前程盡毀,自己的妻子也恰好病亡,隻留下一個倆歲的小兒。而自己作爲戴罪之身,竟無法爲妻子發喪!
他不明白,他隻是表達了一下想法,而且是一個再正确不過的想法。朝廷衆位官員,誰不是讀着孔子之言,知事明理,考取功名。可如今張璁上奏廢除孔子封号,竟無一人敢于反對。難道這就是權力的力量?這就是正直的結局?
他不敢相信,他不願相信。他始終記得老師聶豹對自己的教導: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陽明先生這四句箴言他時刻不忘,并以此爲處世之本。可如今這世界,就要善惡颠倒嗎?
“也許,自己的心沒有錯,隻是我的方法錯了,這一天,我會深深記住。”徐階望着天空,似乎明白了什麽。
“夏大人,張璁這件事做得太過分了,他竟然真的将徐階發配到了延平府,那不是毀了他所有的政治前途嗎?”彭嶽氣憤地說道,“他隻不過是上了一封奏折而已,縱使政見不同,又怎能受到如此處罰?”
“是啊,張璁這件事做得确實有些過分了…”夏言幽幽歎道,“但是做出這種事的當權者也不在少數啊…”
“那對徐階的處罰未免也太重了些,這不是把人家前途都給毀了嗎?”彭嶽說到這裏雖然有些氣憤,但是想想夏言的話也是在理。确實,許多當權者對于政敵,甚至是對于反對自己的人,手段都極盡狠辣。而徐階在朝堂之上折辱了張璁,張璁自然是不會輕易放過他。
“對了,子睿,你以後不能再叫他“張璁”了,而應該叫他“張孚敬”啊…”夏言笑得有些苦澀,“今日他向皇上上奏,說自己的名字“璁”與皇上的名字字音相同,因此請求避諱,皇上便親自賜了他這個新名字“張孚敬”…”
“嗯?竟有此等事?”彭嶽喃喃說道,“沒想到這個張璁也變得如此聰明,在強硬手腕的同時也知道向陛下示弱,幹出這種讨好陛下的事情。這樣一來,豈不是更難對付了?”
“這倒不盡然…”夏言表情略顯輕松,“雖然他能做出主動避諱這種事,但是從他處罰徐階這件事來看。他已經收不住自己的心性了。這樣看來,對付他并不一定是什麽難事…”
“此話怎講?”彭嶽不禁有些疑惑,“剛才大人不是還說做出這種事的當權者不是少數嗎?”
“雖然許多當權者都會犯這個錯誤,但是你仔細想一想,犯了這個錯誤的人,有善終的嗎?”夏言冷笑一聲,眼裏充滿了蔑視。
“難不成每個當權者都逃不過這個怪圈嗎?”彭嶽有些無奈地笑道,他不得不承認夏言的話是非常對的,因爲曆史上許多當權者都會犯下這種錯誤,而且基本沒有人得到善終,即使本人僥幸得到善終,他們的後人也要連本帶利地還回來。
“大多數人都是逃不過的…”夏言幽幽歎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感覺很簡單的道理,他身處其中,就會看不破,參不透。他會過分地相信自己,過分地擡高自己,知道有一天得到一個毀滅的結局…”
“若要取之,必先予之,是這個道理嗎?”彭嶽不知爲何,突然想到了這句話。
“對,你這句話說得太對了!”夏言興奮地指着彭嶽說道,“别看他一時張狂,這就是他毀滅的開端!”
“其實我看張孚敬确實猖狂不了多久了…”彭嶽現在被夏言指引得也漸漸看得清晰了起來,“前些日子吏部侍郎,就是我們的頂頭上司,徐缙徐大人…徇私納賄,事雖然做得不光彩,但是那種錢基本都是官場潛規則,可是張孚敬張大人偏偏要告發。徐大人私下投書行賄于張孚敬,可張孚敬還是把這件事捅了出來,最終将徐大人貶黜爲民,此事可是朝野震動啊…”
“張孚敬以爲他做得很讨皇上喜歡,但是他和徐大人的矛盾,皇上可是心知肚明的,結果這樣一來,皇上更加忌憚他,覺得他在利用勢力排除異己…”夏言捋着他那漂亮的胡子說道,“而且徐大人待咱們不錯,張孚敬這樣一來,可是把吏部給得罪了,吏部許多官員背後都戳他張大人的脊梁骨啊…”
“而且徐大人因此受罰,許多大臣也都戰戰兢兢,怕這種事情有一天也落到自己頭上,畢竟徐大人收的那種錢,許多大臣都收過…這樣一來張孚敬可是兩頭不讨好,既得罪了大臣,又惹厭了皇上。”彭嶽感覺現在自己和夏言學得越來越工于心計了。
“所以說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平心靜氣地等待,等待他自己露出馬腳…”夏言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夏大人,有件事我想和你說一下…”彭嶽也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說。
“嗯?什麽事?”夏言看着彭嶽,“别吞吞吐吐的,難道你對我說話也有所顧忌?”
“夏大人說笑了…”彭嶽尴尬地擠出一個笑容。
“被貶黜的徐階,其實是個能臣,如果以後夏大人有機會,還望對他多多提拔關照…”彭嶽猶豫着說道,不知道自己這樣說算不算洩露什麽天機,他有時候非常害怕因爲自己的某句話,某個舉動而指引得曆史朝不好的方向發展。
“嗯,我會注意的…”夏言輕松地笑笑,“這個人有一身傲骨,雖然不太會做官,不太懂得審時度勢,但是朝廷不能缺這樣的正直之臣!”
彭嶽聽到這句話,差點笑噴出來:“徐階不會做官,不會審時度勢?”當然彭嶽還是把這兩句話藏在了心裏。
其實現在的徐階确實是不會做官,不會審時度勢,想想以後的徐階,彭嶽不禁感覺有些無語,難道環境真的可以将一個人徹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