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善孝爲先啊,朕欲讓父母封号更進一步,無奈大臣們不允,就連張璁,桂萼都…”朱厚熜頓了頓,沒有說下去。
彭嶽知道朱厚熜孝順,現在對禮議結果竟然還不滿意,又想翻案,而且張璁等人竟然不同意,彭嶽也感到驚奇:“也沒把他爹媽搬到太廟,他們倒還挺較真。”彭嶽心道。
“彭嶽,你認爲朕該如何是好?”朱厚熜似乎沒想問彭嶽,卻又不經意間問了出來。
彭嶽趕緊抓住這個機會:“陛下旨意不行,乃是因大臣掣肘。大臣合力,陛下不得不納谏。”
朱厚熜聽到這,也是無奈地歎了口氣。
“我朝宣宗皇帝爲了牽制群臣,培植内侍勢力,得以和大臣對抗。”彭嶽擡頭看了看黃錦不在,接着說道:“但造成宦官幹政,似非明智之舉。”彭嶽擡頭看朱厚熜,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不過很快眼神便黯淡下去。
“陛下不如發動民力,引領輿論,對大臣予以牽制。況且有錦衣衛在,可防輿論暴亂。”彭嶽看朱厚熜有些猶豫,趕緊添上最後一句話。
朱厚熜似乎想到了什麽,站起身來:“你可說說詳細之策。”
“陛下可着人将自己的想法,政策,意見印于紙上,于民間刊發。民間也可自發組織,刊發意見,隻要着官府加以管理即可。既可宣傳政策,形成輿論壓力,壓制群臣,也可開啓民智。”彭嶽小心地觀察者朱厚熜的神情。
“但是…這方法聽起來是不錯,但是實施起來…怕是有難度…”朱厚熜語氣中還是有些猶豫,顯然,對于這種前朝都沒有做過的事,他也不是很有把握。
“陛下,此事乃是開創之舉,萬不可因爲沒有把握而放棄…”彭嶽也看出了朱厚熜的猶豫,“想秦皇漢武,雄才大略,他們做的事,哪件不是開創之舉?陛下也應不懼未知,敢行開創之事,才能成千古之治啊!”
“你說的有理…”朱厚熜好像在努力爲自己打氣,“是我有些舉棋不定,過于猶豫了…”
“陛下并不是猶豫,而是考慮的周全。畢竟陛下要時時刻刻從國家大計來考慮,而我們想的卻是片面了…”彭嶽趕忙爲朱厚熜打起了圓場。
“但陛下切莫因爲一些細節而考慮的太多,古往今來,哪件改革大事有萬全之策?”彭嶽慢慢引導着朱厚熜,“況且現在百姓安居樂業,給他們一個機會進行識字教育,豈不更好?如果出現什麽差錯,我們大可以迅速改進補救,而且錦衣衛對民間監視很嚴密,絕對不會出現什麽令陛下不愉快的亂子!”
“嗯,那這件事情…就試一試吧…”朱厚熜長舒了一口氣,幽幽地盯着彭嶽,好像想要從他身上尋找些勇氣。
“此刊物可叫“報紙”。”彭嶽用自信的眼神給了朱厚熜一個回答,“陛下銳意改革,開創新政,不僅要革舊,還要創新,而報紙正可以成爲陛下改革的先聲大旗,爲陛下的改革引導方向,爲陛下的改革奏響凱歌!”彭嶽現在越來越明白自己要多看些古書,多讀寫文章的重要性了,和滿腹經綸的朱厚熜交流起來實在是困難,自己實在是詞窮啊!
而且此時彭嶽心裏已經蘊藏了一個巨大的想法:“他要利用今人之智,一點點推動明朝社會進步,也許以後的曆史會因此而發生一點點改變呢!”想到這,彭嶽不禁興奮起來。
“以你之才,萬不可再屈居于行人司,愛卿此次切莫推辭,朕要将你調至吏部,就先擢你爲吏部主事吧。”朱厚熜此時聽彭嶽一說,确實有些難掩心中興奮之情:“報紙之事,詳加斟酌,這件事,就由你主管吧!”
“謝陛下恩典。”彭嶽屈身行禮。
“彭嶽”朱厚熜臉色一變:“楊一清…現在怎麽樣了?”
“啊…”彭嶽臉上一驚,“楊…大人急火攻心,背部生瘡,已于昨日…逝世了。”
“啊?”朱厚熜不禁有些驚奇,“朕記得楊愛卿的身體…不是很好的嗎?當初他任三邊總制時,還曾馳騁沙場,怎麽突然就…唉…”
彭嶽見朱厚熜滿臉哀婉之色,也不似做作之态,心知朱厚熜對此也是甚爲惋惜傷心,便上前說道:“楊大人雖然身體康健,卻是性格剛烈,他知道了陛下懷疑他的忠心,内心不禁傷感,因此才積了急火,遭此不幸…”彭嶽說到此處也是有些哽咽。
“朕何時懷疑過他的忠心?”朱厚熜說完這句話便又有些底氣不足了,因爲自己确實是因楊一清收受張容錢财,而對楊一清心生懷疑,繼而才對他進行了處罰。
“楊大人并不是對陛下有怨氣,而是對自己有怨氣…”彭嶽知道絕對不能将錯誤歸結到朱厚熜身上,即使是朱厚熜真的錯了,“楊大人死前一直後悔做了令陛下不高興的事情,他說他不應該收受張容那二百金的錢财,他甚至悔恨不該提拔張永的兄弟,不該給死去的張容立碑…”
“其實這也算不得什麽大事…”朱厚熜低聲說道。
其實剛才朱厚熜聽彭嶽那麽一說,心裏不禁有些感動,原來楊一清至死都一直在思慮着自己的過錯,而沒有責怪到自己身上。本來朱厚熜對此也有些懷疑,但是見彭嶽說得是情感真摯,也不禁信了起來,并且他也願意相信自己倚重的大臣臨死前一直是惦念着自己的好,而不是自己的過錯。
“楊大人還說,他是一時糊塗,本來他隻是念着舊日之誼,才爲張永立碑。他說自己就不該收受那二百金,本來不是什麽大數目,但是卻給了他人口實,讓陛下爲難,結果還因此失了陛下賞賜的二百金。楊大人痛哭得不償失,自己得了張永的二百金,卻失了陛下賞賜的二百金,實在是因小失大。陛下這二百金是多重的分量,豈是張永那二百金比得了的…”彭嶽說得是聲情并茂,就差流出眼淚來了。
“非是楊愛卿糊塗,而是…朕糊塗了…”朱厚熜皺着眉頭歎道,此刻他也漸漸想明白了這件事情。其實官員私下裏相互饋贈是常有的事,并且二百金确實不是一個大數目,就算是當作楊一清爲其樹碑的報酬,也是說得過去的。自己之所以那麽上綱上線,隻是因爲張璁等人把這件小事擺到了明面上,并且此事牽涉到了張永,翻出了舊賬,自己便順着這條線把事情想歪了。
“陛下莫要出言自責…”彭嶽見朱厚熜有追悔之意,心裏不禁高興起來,“楊大人一直說這是他自己做了錯事,他還托我向陛下請求,罷免了張永之兄張富,張永之弟張容的官職,免得陛下會因此而不高興…”
“這倒是不必了…”朱厚熜苦笑一聲,“其實張永在任上,做的還是不錯的…”
朱厚熜現在一想,自己即位之後,張永确實很老實,沒做過什麽錯事。隻不過是自己一直對武宗時期“八虎亂政”心懷憤懑,所以才一直對張永有很大的意見。現在想想,就算楊一清與張永私下結交溝通,也應該不會有什麽異想,也興不起什麽風浪,此事确實是自己多慮了。
“楊大人說其實他真的隻是感念着張永除掉劉瑾的功勞…”彭嶽盯着朱厚熜的神色慢慢說道,“楊大人說當初“八虎亂政”其實主要是劉瑾作惡最多,谷大用次之,但是其他人隻是一個幫襯作用。後來能夠除掉劉瑾,張永出力最大,實在是功不可沒。并且除掉劉瑾之後,是錢甯,江彬亂政,宦官就沒什麽大的作爲了。雖然張永做了許多錯事,但是此功足可以抵其過,況且張永在平定甯王叛亂中也是出力不少啊…”
“但是張永的過錯也不少啊,朕不能隻看其功,而不重其過。”朱厚熜嚴肅地說道,顯然“八虎亂政”的陰影不是彭嶽幾句話就能消除的。
“陛下賞罰分明,真乃明君!”彭嶽見話不投機,趕忙将張永的話題繞了過去,以免觸怒朱厚熜,“所以這真是楊大人認爲自己的糊塗之處,他隻想得張永的大功,而忘記了張永的過錯,所以楊大人臨死前請求陛下收回對張永家人的賞賜…”
“不必啦…張容,張富在錦衣衛的任上做的還是不錯的…”本來朱厚熜隻是見彭嶽剛才爲張永開脫而不滿,現在又聽到楊一清要處罰張永的家人,細心一想,人家确實沒做什麽錯事,如果這樣處罰他們,豈不是顯得自己小氣了?
“楊大人還說陛下不要記怪他,他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彭嶽發現拿感情忽悠朱厚熜很管用,幹脆就接着編起了謊話,“如果陛下不肯原諒楊大人,恐怕楊大人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呢…”
“唉…朕根本就沒有怪罪過楊愛卿…”朱厚熜神色黯然,想到自己冤枉了楊一清,楊一清竟能如此,心裏不禁追悔。隻不過他不知道這些都是彭嶽現場編的謊話,自己隻能在這裏自我感覺良好了。
“如此我便替楊大人謝謝陛下了…”彭嶽說着便納頭拜了下去,“陛下聖明,我們做臣子的都是感佩在心。
果然每個人都愛聽好話,身爲帝王的朱厚熜更是如此。聽到彭嶽這一聲聲類似于奉承的誇耀,内心卻沒有什麽不舒服,“回去替朕在楊愛卿靈堂前送幾句話,告訴他不用再自責了,朕不怪罪他…”
“臣一定把陛下的旨意帶到…”彭嶽擡起頭輕聲說道。
“楊愛卿有沒有交代過别的事情?”朱厚熜盯着彭嶽問道。
“有,楊大人說陛下還要繼續在張璁張大人的協助下,進行清理莊田,罷免鎮守中官等舉措…”彭嶽堅定地看着朱厚熜,“楊大人還說伏願陛下改革順利,開太平盛世,創萬代功績…”
“楊一清是忠臣啊,朕不該懷疑他。”朱厚熜深深地歎了口氣。他沒有想到楊一清竟然在臨死前竟然惦念的是自己這盛世太平,難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來自己真的是錯怪楊一清了,看來楊一清确實是一個千古忠臣。
而且朱厚熜不禁又想到了張璁。朱厚熜是個聰明人,他現在已經想清楚是自己心緒過激,受了張璁等人之惑,所以才錯怪了楊一清。但是畢竟是自己親自下的旨,也隻能自己吃下這個啞巴虧。并且楊一清在死前卻還支持着張璁的改革,希望自己能繼續重用張璁。兩相比較,朱厚熜不禁佩服起楊一清的人品,而對張璁産生了些許厭惡。但是他卻不知道其實這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其實楊一清死前差點把張璁給罵死。并且朱厚熜一想到自己被張璁利用了,自诩聰明的朱厚熜便覺得心裏不舒服。
彭嶽當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知道楊一清已死,必須要将楊一清的死利用好,這樣利用感情打動朱厚熜,當然能襯托出楊一清光輝高大的形象。并且說楊一清支持張璁的改革,肯定有利于塑造楊一清那一心爲公的形象,這樣一來,反而對張璁是一個打擊。而且如果日後張璁想要挾私報複自己,朱厚熜想起今日之事,肯定會更加厭惡張璁,自己無形之中也會得到保護,畢竟自己現在還在支持張璁,到頭來也沒說一句诋毀張璁的話。
“來人啊,傳旨,收回對楊一清的處罰,賞二百金,谥“文襄”。”朱厚熜現在也隻能做到收回對楊一清的處罰,這已經算是自己的巨大讓步了。
附注:武宗時期,朝政較爲混亂。先是宦官專權,“八虎亂政”,後來劉瑾被楊一清等人用計誅殺,宦官勢力漸弱。後來錦衣衛錢甯得到武宗寵信,禍亂朝廷,後因謀反罪被誅殺。最後武官江彬得勢,武宗死後也被立即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