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拘謹。”楊一清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楊一清好像不太睬他,忙着自己手裏的公文。彭嶽得了這個空細細打量起來了這個曆經三朝,活躍政壇近六十年的能臣。隻見他臉既黑又長,上面布了許多皺紋,眼睛卻矍铄有神。“好一張馬臉,挺醜。”彭嶽趕緊收起了自己的笑容。
這時候,楊一清擡起頭來,直直地盯着彭嶽,那眼神看得彭嶽有些發怵。
“老爺…”彭嶽顯出一副怯怯的樣子。
突然,楊一清有一種異樣之感,他有一種感覺,感覺眼前這個少年似與之前的詩韻有所不同。他的眼睛明明藏住了很多事情,不像之前那個和楊繼思一同玩耍的那個天真淳樸的少年。
楊一清轉出一副笑臉:“上次思兒和我說了你那天晚上的想法…”楊一清臉上的表情變得難以捉摸,“說實話,我很奇怪,你竟然有如此見地,這樣吧,你就說說你對于“科道互糾”與“翰林院改革”的看法。”楊一清确實始終難以相信那天的話出自一個小小書童之口,決意考考他。
彭嶽也知道楊一清心中的想法,确實,誰能相信,一個小小書童能有那番見地。而且,他明白,這是一個機會,隻有緊緊抓住,才能擺脫這一世書童的命運。彭嶽整了整思路,慢條斯理地說道:“老爺,在詩韻看來,實行“科道互糾”,實在大有必要。因爲監察系統内部腐敗問題實在過于嚴重,因此對監察系統的改革整饬勢在必行。”彭嶽擡頭看了看楊一清,隻見他表情木然,好似什麽都沒聽見。“真是個老狐狸。”彭嶽心裏暗罵道。
“張璁大人所行之法确實大有效果。考選禦史,不用新進出任之人,且禦史須試值一年,方準實授,有利于從監察人員上進行查漏補缺。而嚴格巡按的考察委任,既防内部腐敗,有可起外部監察的作用。禦史巡按滿一年而進行檢查考核,也起到了很好的糾察作用。”彭嶽眼見楊一清的眼神有些光亮,卻又帶着些許憤懑。“也許這老狐狸還對在此事中被打壓耿耿于懷吧。”彭嶽在心裏打趣道。
“但我認爲“科道互糾”之所以能夠成功,老爺實是功不可沒。首先張璁的《憲綱七條》吸收了不少老爺的建議。而且在改革中“綜核太過,觸罰太頻”等過激弊端不容忽視。畢竟人才難得,中人之資,将對此無所适從。老爺的做法對于破除這些弊端甚有裨益。”這時楊一清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雖然不易察覺,卻還是被彭嶽捕捉到了。
“且“科道互糾”中,桂萼大人難說未曾包藏私心,挾私怨報複。而張璁大人也存打壓異己,擴張勢力的想法。”彭嶽知道這話說到楊一清的心裏去了。畢竟對于那倆人尤其是桂萼過河拆橋的行爲确實氣憤不已。
“而“翰林院改革”卻也有其必要性,翰林出身決定士人前途,而其中重文辭輕實踐的大有人在。但張桂倆位大人對此過于急躁,恐怕也存着當年以皇帝“超擢”才得以進入翰林院,獲得入閣機會而心存不滿吧…”彭嶽就這樣邊不緊不慢地說着,邊觀察着楊一清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句句說到了楊一清的心坎裏。既提出楊一清對于改革之功,又道出楊一清心裏認爲的改革之弊,順便還罵了一下張璁,桂萼那倆個小人。想到年自己的期末論文就是張璁新政,說起來當然是遊刃有餘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彭嶽說完之後才發現自己口幹舌燥。而楊一清那個老頭竟然一言未發。彭嶽知道自己不能多說了。“今天就到此爲止吧”彭嶽心裏歎道。
楊一清露出了笑容,笑容中有疑惑,有欣慰,甚至還存在着一絲絲感動。
“好了,詩韻,你去休息吧。你說的…很好。”楊一清語氣顯得很柔和。
“老爺,那我先下去了。”彭嶽轉過身,小步走了出去。關門的時候,楊一清輕輕說到:“好好養傷。”
“嗯,謝謝老爺關心。”彭嶽心裏暗喜。“終于讓這個楊老頭滿意了。”
彭嶽一路上思考着怎樣能夠繼續取得楊一清的青睐,從而助自己擺脫現在這尴尬的地位,正思考的當口,便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房門。
站在房門外,彭嶽發現燈還亮着。進到屋裏,才發現是紫菱那個小丫頭睡在了自己床上。隻見嬌小玲珑的她半側着身子,躺在床榻邊上,在有些昏暗的燈光的映襯下,雪白的臉龐顯得更加可愛。好像是不經意間睡着的,胳膊還枕在頭下彎曲着。輕輕打着酣,不算豐滿的胸部随之一起一伏。
彭嶽想要叫醒她,卻有些不忍。已經擡起的手又随之放了下去。
紫菱好像感覺到了有人站在身邊,加上沒有熟睡,便醒了過來。一睜眼,發現彭嶽站在身邊,不禁吓了一跳。站起身來,連忙用手捋了捋後面的發髻,整了整有些皺褶的衣服。生怕讓人見了自己的窘态。
“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在這?”彭嶽笑吟吟地看着紫菱。
“人家怕你有什麽事情嘛,晚上突然被老爺叫走,那麽晚才回來,你傷又沒好…人家…有些擔心你嘛!”說到後面,紫菱小臉一紅,自己都快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
“原來如此,那我在此謝過菱兒妹妹啦。”彭嶽有些惡作劇似的盯着紫菱。
紫菱發現彭嶽眼神有些怪異,低頭看去,原來是剛才睡覺不小心,把自己的粉紅抹胸都露出來了:“你怎麽那麽讨厭,真壞!”紫菱臉紅通通的,轉身就要向外跑。
“菱兒妹妹路上小心些。”彭嶽在身後喊道,剛才被紫菱發現了自己不懷好意的眼神,自己也顯得尴尬了。
“人家才不要你管。”紫菱在門口小聲嘟囔着,盈盈一笑,出門去了。
第二日朝堂之上,朱厚熜宣布了張璁緻仕的消息。緊接着,殿中約有一半的大臣皆稱有事啓奏。無非彈劾張璁平日跋扈專權,打壓異己等劣迹。朱厚熜看着這些啓奏大臣,臉上卻顯得很平靜,隻是推說張璁已離開朝堂,過往之事便不再追究了。衆臣見朱厚熜如此表示,便也不再言語了。
“臣有事啓奏。”楊一清先是猶豫繼而堅定地說了出來。
“唔,楊愛卿有何事?”朱厚熜有些擔心他再次提出彈劾張璁。
“陛下,臣希望陛下能夠開恩赦免了因大禮議事件而獲罪的一幹大臣,他們也是爲江山社稷着想。況且其中不少人才幹超群,可堪大用…”楊一清言辭懇切,情緒有些激動。
“你的意思是他們不讓朕供奉獻皇帝是爲了江山社稷,連禮法都不知,談何才幹,楊大人不要說了,散朝!”朱厚熜氣呼呼地走了,留下一班大臣面面相觑,誰也不明白楊一清爲何要觸這個黴頭。
“唉,看來想爲舊臣再做些事情,也是不可能的了。”楊一清搖搖頭,輕輕歎息道。
卻說散了朝後,朱厚熜也是氣憤難當。他沒想到楊一清竟會提出這樣的請求。自己剛剛準了張璁的緻仕請求,他便開始阻撓起了自己的改革之路。如果把那幫舊臣召回來,改革豈不是寸步難行?
“這個楊一清,真是死性不改,上次遞了個奏章,還以爲他是改了主意,一心想着幫朕重開新政,可他心心念念還是想着那些舊臣!”說到氣憤處,朱厚熜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旁邊的太監吓了一跳。
“陛下息怒,那楊一清不識擡舉,咱犯不着和他置那份閑氣!”答話的正是站在他身旁的太監黃錦,黃錦本在朱厚熜年幼時便在身邊侍奉,朱厚熜對他也很有感情,可鑒于武宗時期“八虎亂政”,來到京城後,不僅将散落在全國各地的太監召回來,訓話的訓話,處罰的處罰,就連對黃錦的态度也日益冷淡起來。雖然讓他做了禦前太監,可涉及朝政之事,休想插足。黃錦倒也知趣,加上爲人老實,倒也還算本份,因此朱厚熜在平日還是很倚賴他的。
“唉,放眼朝堂之上,竟鮮有可用之人。”朱厚熜不禁歎息道。可想起今日朝堂之上将近一半的大臣彈劾張璁,心裏感到些許安慰。“幸好這步棋還沒有走錯,畢竟改革之事,還是要倚靠這幫禮議大臣啊!”
楊一清回到府上,心裏也是不舒服。他以爲張璁已經走了,以自己現在在朝中的勢力,将那些獲罪舊臣召回來并不是不可能的。可沒想到朱厚熜的态度竟然如此堅決。如此看來,朱厚熜必定不會真正舍棄張璁,張璁起複隻是一個時間的問題了。
“爹,聽說您今日在朝堂之上觸怒了皇上…”楊繼思還想接着說些什麽,卻又不知怎樣開口,顯然他也看出了楊一清此刻極度的憂慮。
“嗯。”楊一清有些漫不經心地答道,“此事爹自有主張,你就不用擔心了。”
楊繼思見楊一清不想提及此事,也隻好乖乖閉口不言了,站在旁邊竟有些不知所措。
隻見楊一清猛一擡頭,若有所思:“思兒,你去替爹把詩韻叫來。”
楊繼思知道自己也明白不了楊一清的心思,邊聽從吩咐,将彭嶽叫到了書房中。
“見過老爺。”彭嶽見了個禮,便在楊一清的指示下坐下了。他知道,此事絕不能事先開口,隻等着楊一清問自己。
這次楊一清什麽都沒做,很快便向彭嶽發問了:“想必今日之事,思兒都和你說了,你怎麽看?”
“啊,”彭嶽被他問得不知該如何回答,心裏暗道:“鬼知道你爲什麽今天要提出赦免因禮議獲罪的人。”但嘴上仍說:“不知老爺所指何事?”
“哈哈,你倒機警。”楊一清自己也笑了出來:“我是說張璁緻仕之事。”
“詩韻以爲這是張璁的“以退爲進”之策。”彭嶽心裏暗道:“原來是說這個事。”
“算了,我現在也相信這是你個人所思,也就不再過多糾纏此事了。”楊一清低頭整了整桌上的折子,“那你說皇上爲什麽輕易就答應了張璁緻仕的請求呢?”
“皇上也許有着自己的打算。”彭嶽有些吞吞吐吐,此時腦中正飛快地回憶着此事。“皇上即位不久,心心念念幹番大事,可此時朝中禮議大臣與舊臣的矛盾不斷加重,雖說費宏大人去位,局勢有所緩和,但如今又呈現出愈演愈烈之事,皇上恐怕是爲改革大計着想吧。”
“你看得很精準,可皇上的算盤打得也是過于精細了。”楊一清有些無可奈何地笑笑,“我看皇上行的也是以退爲進之計,他讓張璁此時緻仕,不過是讓他避避風頭,保存實力罷了。皇上心念這些禮議功臣,他要是真想讓張璁緻仕,就不會留下他那諸多黨羽,反而幾個與他做對的臣被罷黜降級了。”
“我看皇上是利用這倆股勢力相互壓制,以免一家做大,在牽制勢力的同時,使改革既能順利進行,又不緻過于激進。”彭嶽似乎也明白了什麽。
楊一清一道銳利的目光看向彭嶽,随即悠悠說道:“詩韻,我有一事不明,你…是從哪裏得知這些朝中之事,又是如何對這些事有着這些深入的思考?”
“平日陪少爺讀書時,少爺總向我講述這些事情,我私下記得,便也愛胡亂琢磨。而且,少爺仁愛,讀書之時,也邀我一起,因此倒也習得些史書政事。”彭嶽早料到楊一清會這樣問,便提前編好了理由。
“嗯,好。”楊一清輕聲應着。“詩韻,你本名是什麽,從你進府之日也不曾問過你。”
“詩韻本姓彭,單名一個嶽字。”彭嶽有些驚奇楊一清會有如此發問。
“有表字嗎?”楊一清接着問道。彭嶽尴尬地搖了搖頭。
“我給你起個表字如何?”
“那謝過老爺了。”彭嶽心裏犯起了嘀咕。
“彭嶽,字子睿如何,小子睿智啊,哈哈。”屋内響起了楊一清爽朗的笑聲。“以後就不要叫詩韻了,就叫自己的本家名吧。”
“诶,謝老爺。”彭嶽似乎有些猜到了楊一清的心思,不禁偷偷地笑了。
附注:大禮議中,朱厚熜将自己的生父追谥爲“興獻帝”,嘉靖三年時又加尊爲“獻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