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林的深處,是一片别緻的建築,式樣不同的房屋院落,零零散散地圍繞着一個小小的湖泊,看似随意,實則是精心構築,匠心獨具,爬滿青藤的回廊,各式大小花園,與一座座庭院錯落地組合在一起,使每間屋前,推窗便可見桂樹、櫻花、修竹。出屋不足數步,便可進入樹林花叢,花影重重,幽徑處處,和城裏那些擁擠的深宅大院比起來,這裏的閑适優雅,顯然要勝出許多。初入這片櫻花林深處的人,每每驚歎:好一片美麗的别墅。
在湖邊一座小房間裏,何原已經被關了兩天了。
從長沙被押到武漢,一開始,和北京來的裴義教授,還有一個姓柳的囚犯關在一起,何原和裴義早就認識,這回意外相逢,既非常親熱,又都有不少感觸,兩個人交流信息,互通情況,何原了解到,北京的形勢也是一日三變,民衆情緒非常熱烈,因爲教育發達,文化底蘊深厚,北京的各個大學成爲民衆運動的中心,在反抗軍閥,争取民權的鬥争中,教師、學生都已經聯合起來,在每次活動中都充當了急先鋒。
“軍閥的割據統治,已經被全國民衆所唾棄。”何原信心滿滿地說。
裴教授是在一次學生遊行中被捕的,當時被捕的還有二十餘人,不知道爲什麽,偏偏把他千裏迢迢給押到武漢來。何原笑道:“誰知道他們打的是什麽算盤,把我從長沙押到這裏,又把你從北京押到這裏,總不是會是爲了讓咱們倆相聚吧。”
兩天前,他們倆又被轉移到這個小湖邊,這兩個人都是胸有丘壑,滿腹經綸的人,雖然作了囚犯,但看着這裏别緻優雅的景色,不由詩興大發,竟相做起詩來。
何原吟道:
湖光欲染桂枝綠,
早櫻近水已先發。
草色新開萬樹動,
櫻花數點天地春。
裴義鼓掌大笑,說道:“我和你一首。”
竹葉照窗客舍青,
樓台夜雨故人行。
賞花驚得湖水皺,
拂面始知是春風。
何原品評一番,又填一首《長相思》:
湖色淺,似花顔,青黛細描一時遠,長随奈何天。
相思斂,著新篇,凝眸嫩櫻生幾枝?樓頭月未圓。
兩人互相品評,賞景吟詩,完全忘了自己是關押起來的犯人。門外的看守不解,互相嘀咕道:“這兩個人一定是十足的瘋子。”
詩詞正吟到興頭上,有人來提審何原了。
兩個持槍的大兵,把何原押到一處寬敞的大廳裏,一路走,何原猶自欣賞着四周的美景,贊歎道:“這裏的園林别墅,一定是借鑒了蘇州的風格,随意而協調,不求工整,追求自然。”
這間大廳造得也頗爲别緻,用細碎方磚在地下鋪成雲紋,每扇窗棂的木格圖案,都不相同,連起來就形成一幅山水畫。隻是屋裏空空蕩蕩,放了一張桌子,幾把木凳,牆角還堆了一些帶血的繩索皮鞭,将屋裏原有的景緻破壞得幹幹淨淨。
何原坐在凳子上,欣賞着窗棂的圖案。一會,一陣腳步聲響,進來幾個軍官,爲首一人披件大衣,腆胸昂首,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留着一抹胡子。進屋後,上上下下打量何原。
何原因受了刑,臉上還留着傷痕,破棉袍開着一道道的口子。神情自然,面目平靜。他也看着這個小胡子軍官,腦子裏搜索着以前的印象,猜測這是什麽人。
“你叫什麽名字?”軍官開口了。
“何原。”
“知道自己犯了什麽罪嗎?”
“我在過年的時候,在街上放了幾個鞭炮。”
小胡子盯着何原,臉上一副冷峻傲慢的表情,他早就知道這個犯人“堅不招供”,對于何原如此回答,倒也沒顯出什麽意外。他坐在桌後的椅子上,後面的随從接過他肩上披着的大衣。
大廳的門外,又走進來幾個人,爲首的一個腦滿腸肥,穿着軍裝,因爲肚子太大,胸前扣子系不住,隻好把上衣敞開,露出裏面白色的襯衫。這人便是商懷慶,何原認得他,關押在張公館的時候,商懷慶曾經審問過自己一次,那時聽别人稱他“商将軍”。
商懷慶湊近小胡子,油光光的大胖臉上露出谄媚的笑容,“這家夥軟硬不吃,我看,還得給他松松皮肉。”
何原打量着眼前這群軍官們,他忽然明白了,這個小胡子一定是遠來的大人物,在他們皖系裏,肯定是個重要角色,否則商懷慶不會露出一副奴才見了主人的模樣。而自己大老遠地被從長沙押到這裏來,也一定是爲了讓這個大人物進行親自審問。
那麽,這些皖系的家夥們,聚在這個風景優美的别墅裏,是要做什麽呢?
小胡子沖商懷慶擺了擺手,用眼睛盯着何原,何原靜靜地坐在凳子上,一身傷痕,蔫啦巴叽,也看不出什麽表情,商懷慶、陸大牙等人形容的“死硬、鐵嘴鋼牙”之類的詞,似乎用在這個瘦削文靜的中年人身上,不是太貼切。
“如果,”小胡子緩緩地對何原說:“把你給殺了,你覺得怎麽樣?”
“冤枉。”何原說。
小胡子等着何原繼續說怎麽個“冤枉”法,但何原說了這兩個字以後,便把嘴給閉上了。他隻好繼續追問道:“說啊,怎麽個冤枉法?”
何原擡起頭來,和小胡子對視着,“我放幾個鞭炮,他們就說我是亂黨,你說冤枉不冤枉?”
商懷慶站在旁邊哼了一聲,惡狠狠地說:“放屁,據說以前你就被抓住過,散布亂黨言論,煽動亂民鬧事,不是亂黨是什麽?越狡賴,越說明是個死硬亂黨分子。”
何原閉上嘴,扭頭看着窗戶。
小胡子盯了何原一會,繼續說:“如果你老實交待,就把你放了。如果仍然頑抗,就殺了。你想想,究竟怎麽辦。”
此類的話,何原自從被捕以來,聽了無數次了。這回從小胡子嘴裏說出來,自然也不稀奇。他打量了一下小胡子身邊一堆大大小小的軍官,包括商懷慶在内,大都是一副惡狠狠的模樣,而這個小胡子喜怒不形于色,眼神裏透出一種深沉,這是身居高位或智計過人所養成的一種素養。他心裏一動,和聰明人過招,有時反而會有機會,比那些隻知道嚴刑拷打的渾蛋,是不一樣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