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那一胖一瘦得意洋洋,樂得抓耳撓腮。
熊大刀見一個穿軍裝的人站在面前,鼻子裏哼了一聲,并不答腔。
胡栓轉回身,拍拍那胖子的肩膀,說:“不錯不錯,你們很好,”又轉頭向石鎖說道:“先獎勵他們兩個每人兩塊大洋,然後找張紙,記下他們的姓名,交給參軍處,等日後再詳細記功獎賞。”
胖瘦二人忙不疊地找紙找筆,工工整整地寫上姓名,遞交給石鎖。石鎖疊好,認真塞進衣袋裏。
“好,押走。”胡栓命令道。
胖瘦二人和石鎖從柱子上解下熊大刀和那書生,押到院子裏,熊大刀走路一瘸一拐,石鎖把他攙扶到驢車上,那胖子對胡栓說:“長官,我幫您趕車吧。”瘦子也說:“我趕車。”
“不用。”胡栓闆着臉說:“你們不要随意走漏消息,讓亂黨的同夥聽見,會有麻煩。”
“是是。”
石鎖趕着車,胡栓騎着馬,出了小村子,沿大路向南走,走了一陣,漸漸遠離了小村莊的視線,石鎖看看左近無人,将車拐上一條小叉道,到一個小樹林裏,将車停下,胡栓下馬,過來便解車上二人的綁繩,那胖瘦二人系的繩扣頗爲緊密,胡栓和石鎖費了半天勁,方才全部解掉。
熊大刀和那個人驚疑地看着他倆,胡栓說:“熊先生,我們不是軍人,是冒充的,聽說你們遇險,特來相救。”
那瘦削的書生驚喜地說:“是嗎?請位二位尊姓,是誰派來的?”
胡、石二人和他們通報了姓名,那瘦削之人姓嚴,叫嚴加實,和熊大刀是知交,熊大刀笑着說:“剛才,你們裝得可真象,我這一路上,光琢磨怎麽掙脫繩子逃跑呢,隻是腿受了傷,行動不便。完全沒想到,你們卻是來救我們的。”
石鎖對嚴加實熱情地說:“我在愛晚亭,見過你。”胡栓一聽,高興地說:“是嗎?嚴先生,我聽說常有學識高深的人,在愛晚亭裏談論時局,一直想去那裏讨教,隻是沒能如願。這回好了,我可以好好請教了。”
嚴加實笑道:“我算不上高人,不過,有幾位仁兄,确實可稱淵博大儒,學究天人,我也是常向他們學習,才有所收益。”
四人沿着小路,趕着車向前走,一路景物,越發荒蕪,而且剛下過雨,道路泥濘,驢車行進很慢。石鎖問:“咱們去哪裏?”熊大刀辨認了一下方向,說:“你再向前,走十來裏路,有一條河,那裏有我的熟人。”
小路窄小不平,一走一滑,驢車一路颠簸,熊大刀偶爾皺皺眉頭,卻不吭聲,胡栓問:“熊先生,你的傷怎麽樣,是不是得先找大夫看看?”
“不用,”熊大刀說:“沒傷着骨頭,隻鑽了個洞,過幾天就會好,再說現在找大夫,也十分危險。”
向前行了數裏,果然見一條河,河面不甚寬,而水勢頗急,熊大刀指引驢車順路走至一處河汊邊,那裏停着一隻小船,船頭坐着一個戴鬥笠的漢子,正在釣魚,熊大刀讓石鎖扶着從車上下來,向那漢子喊道:“老杜,老杜。”
那鬥笠漢子擡起頭來,見是熊大刀,放下魚竿,從船艙裏拿出跳闆搭在岸上,走過來吃驚地問:“怎麽了?受傷了?”
熊大刀說:“上船再說。”胡栓在河岸邊一棵老樹上,拴好驢車和馬匹,然後一行人随着老杜走上船,鑽進船艙裏,那船艙内隻有一丈來長,放着些竈具之類,空間不大但甚爲整潔。熊大刀向大家做了介紹,老杜叫杜如淮,以船爲家,就象一個鄉間漁夫,實際是一個有學問的人。老杜解開熊大刀腿上包裹的布條,察看傷情,那傷口處烏黑腫脹,顯然已經發炎。
熊大刀說:“昨天,嚴兄和何兄,被當局抓住,我去晚了一步,當時老嚴剛剛被押走,而老何已經關在警察局裏,我将老嚴救出來,然後共同去警察局救人,結果人沒救出,反而被打了一槍,差點讓人捉去。”
胡栓插嘴道:“熊大哥,你說的這個‘何兄’也是你們的好朋友嗎?也象嚴加實大哥這樣有學問?”
嚴加實笑道:“他叫何原,是個教書先生,因爲崇拜屈原,因此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何原,論學問,比我強,隻是他是個仔細人,不象我這樣冒失。”
杜如淮檢查完傷口,擡起頭來對熊大刀說:“你硬闖警局,怎麽能行?那些人再窩囊,手裏的槍也不是吃素的。”他一邊說,一邊将一個泥爐搬到船尾,把一個大茶窠灌滿水,放在爐上,點燃幾塊幹柴,燒起水來。
嚴加實說:“是啊,當時熊老弟雖然砍倒了幾個警察,但衆寡懸殊,還是中了一槍,我們勉強逃了出來,但走了沒多遠,想在一個小村裏休息一下,結果遇上了屑小,被灌了藥,迷暈過去綁了起來,幸虧小胡和小石兩人路過,給救了回來。”
胡栓說:“我們也是湊巧,并不知道那兩個家夥迷倒的就是你們,當時熊大哥救嚴先生的時候,我們看見了,熊大哥的武藝真是高強。”
杜如淮卻搖頭說:“武功再高,當下都是快槍快炮,怎麽能行?”
熊大刀笑了笑,沒理杜如淮的埋怨,轉頭對胡栓和石鎖說:“你們既然是南下尋找孫先生革命黨的,那就是有志有膽之人,我們對這樣的人向來佩服并敬重,你們也别大哥、先生的稱呼了,叫我老熊,叫他倆老嚴、老杜,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
胡栓、石鎖聽得心裏一片火熱,胡栓說:“能遇到你們,其實正是我們盼望的,孫先生的革命黨,雖然沒找到,但與你們這樣的人相識,也是幸運。我還認識一個趙明,一個王老大,也是這樣學識深奧,心腸熱忱,我曾與他們秉燭夜談,受教很深。”
“趙明?”嚴加實愣了一下,“是不是人近中年,中等個,圓面孔?”
“對對對,”胡栓興奮地說:“你們認識?”
嚴加實點點頭,“也是老相識了,隻是近一二年沒有見面。我還正想捎信給他,讓他到這裏來呢。”
船尾的泥爐上,茶窠裏水咕嘟嘟地冒起了熱氣,杜如淮取下茶窠,倒出開水涼在碗裏。坐在艙闆上問嚴加實:“你們爲什麽被抓?”
嚴加實有些氣憤地說:“就因爲我們議論國事,讨論時局,就被他們當作亂黨,他們眼下對關注時事的人,非常敏感,恨不得老百姓統統沒了腦子,專門給他們當奴隸。”
杜如淮點點頭,“土豪官僚,軍閥皇帝,幾乎都是這樣,不讓人們有想法,有意識,稍有異動,便加鞭笞。”他說話甚是文雅,不遜文人,讓胡栓有些吃驚,但轉念一想,這些人大概都是這樣,趙明看起來也就象個農民,而滿腹經綸。這杜如淮鬥笠破衣,一副船夫模樣,而能和嚴加實熊大刀成爲知交,自然是有學識的高人,并不值得奇怪。
嚴加實接過話頭說:“更可笑的是,我們一開始被盯上,是因爲讨論一篇魯迅先生的新著,叫《狂人日記》,那篇文章用的白話,發在雜志上,當局那些兵痞們,硬說這是聚集做亂,當作亂黨抓起來,而他們對于所謂亂黨,畏如洪水猛獸。”
“嗯,”杜如淮點點頭,“他們對于匪盜,往往勒索點錢财便眼睜眼閉,而對于關注時事,憂國憂民的人,卻深惡痛絕,殺之後快,對了,何兄被抓,咱們還得商量個辦法,營救出來。”
熊大刀說:“等我腿好些了,便去救人。”
嚴加實說:“這回咱們不能冒失了,這兩天,我先潛回去,探聽一下動靜,看看老何關押的地方變了沒有,然後回來商量一個萬全之策。”
“好。”
此時開水已涼,杜如淮拿細布蘸水,清洗熊大刀傷口,同時問嚴加實,“你說的魯迅先生那篇文章,是什麽内容?”
嚴加實說:“那篇新式文章,用的白話,讀來通俗上口,内容嘛,我憑記憶,給你們複述一下。”說罷,便邊回憶邊複述,有忘掉的部分,便加以概括,默述一遍之後,說:“這文章表面平易,含義甚深,對于幾千年來中國社會文化中腐朽沒落之處,進行精确點擊,對積敝之深,流毒之廣,都進行了鞭撻,并且更重要的是,文中表達了對光明的渴望,對黑暗的抗争。再有,魯迅先生的文風,信手拈來,輕飄如意,當真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聽他叙述講解,衆人仿佛看到了文章一般,不由一起神往,
胡栓聽得如醉如癡,石鎖對他說:“我在愛晚亭聽他們讨論這些,便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