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鎖在旁邊用拳頭砸了一下腦袋,“唉,原想着投了孫中山大幹一場,誰知道竹籃打水。”
胡栓心裏也是異常失望,一直以來,投身革命黨,救國救民,被他當成至高的理想,雖然不斷被抓,被人性命威脅,但心裏對投奔南方革命黨,總是充滿希望,現在,這個希望忽然破滅了,一時心下惶惶,有些六神無主。胸膛裏塞滿了失望和煩惱。
王老大走過來說:“好了好了,今天大家都挺累的,你又病了,咱們早點休息吧,有話明天再說。”
石鎖和阿甯對王老大的建議都贊成,幾個人不但累,而且擔驚受怕,确實有點身心俱疲,于是幾個男人在東邊大屋,阿甯在西邊小屋,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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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栓一直睡到次日快近中午才醒,起身一看,阿甯坐在一旁,其它人卻都不在。
阿甯說:“你可醒了,他們都去山裏幹活了,我本來也想去的,石鎖不放心,讓我在這裏照看你。”
胡栓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見屋裏放着一張桌子,桌上有紙筆石硯,還放着一張紙,那紙上寫着兩個大字:評論。似乎是一篇文章的題目,隻是下邊都空着,内容還沒寫。
兩次和趙明見面,胡栓都立刻覺得這個中年人學識淵博,見地高深,讓人自然而然地産生一種信任感,但每次都是陷于如饑似渴地聽他講道理,而忘了問他的職業來曆,如今在這個山村小屋裏睡了一夜,精神恢複了,心情也平靜了,想起這些日子的經曆,感慨很多,現在看着桌上放着的“評論”兩個大字,對趙明更是非常好奇,決定呆會問問他的出身來曆。
正想着,聽外面院門一響,出屋一看,是趙明和石鎖回來了,兩人樂呵呵地扛着镢頭,趙明手裏還拎着個筐子,臉上都是汗。
石鎖問:“你怎麽樣?好些了嗎?”
“全好了,”胡栓拍拍胸脯,“我昨天就是着了點涼,現在都好了,你們做什麽去了?”
趙明擦擦汗,笑着說:“到山裏幹活。老王有幾畝薄地,平時老跟着我瞎跑,也顧不上經管,今天他又出去了,我和石鎖就去給地裏鋤草修壟,出出汗幹點活,挺不錯,如果國家安定,百姓安居樂業,這樣用勞動獲得收獲,是最美的事。”
“下午我也去。”胡栓說。
“看你的身體情況吧,”趙明說:“最好是先休息兩天。”說着舉起手裏的筐子,“我們挖來了一些山裏的野菜,新鮮得很,今天咱們就燒野菜吃。”
阿甯接過筐,洗菜切菜,胡栓等趙明洗過臉,坐下來休息了,迫不及待地問:“趙大叔,我想問問你,你是做什麽職業的?”
趙明哈哈一笑,“好奇了吧?我以前教過書,後來當過工人,有一段時間,給一個舊軍閥當過師爺,現在,算是失業了,沒職業,有時,給一些新刊物寫寫時評。”
“新刊物?”
“是的,”趙明說:“國家現在是連年混戰,暗無天日,但并不是所有的國人百姓都兩眼一抹黑,有一些有見識、有志向的人士,聚集起來,分析國事,激昂文字,創辦了一些很有見地的刊物,這些人其實非常難得,他們做的事雖然不大,現在也沒什麽影響,但他們的思想和行動,是将來國家的希望。”
聽趙明說話,胡栓每每覺得耳目一新,聽到的都是他以前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吃過飯,胡栓定要和趙明一齊出去幹活,阿甯穿了男裝,四個人都扛了镢頭鋤頭,一齊往山上走去。
戶外陽光明媚,胡栓覺得神清氣爽,這些日子以來,不是被抓就是被押,無比郁悶,後來總算逃脫,但又因爲心裏夢想的破滅,異常失落,但這兩天和趙明的相處,心中似乎又開了竅,象是打進了陽光一般。
村外的山并不大,更象是一些丘陵,連綿起伏着,遠處有一些高山,在陽光下郁郁蔥蔥,看起來風景秀麗,如畫裏一般。
“多好的大好河山,”胡栓發起感慨來,“偏偏讓這些軍閥們你争我奪,弄得國不象國,家不象家,國家糜爛,民不聊生。”
“他們打仗,就是爲了搶地盤嗎?”阿甯問。
“可以這麽說,也可以不這麽說。”趙明扛着镢頭走過來,接過話頭說:“打仗,是爲了搶地盤,沒錯,但搶地盤的目的,還是爲了搶權力,現在的中國,實質上還處于封建皇權時代,誰擁有了權力,就可以爲所欲爲,雞犬升天,那些大軍閥們,對于騎在民衆頭上當皇帝,做夢都垂涎三尺,就象那個死了的袁世凱,本來已經當了大總統了,全國就他官最大了,爲什麽還要當皇帝?就是因爲,總統和皇帝的權力,是不一樣的,皇帝的權力是無限的,對于不懂取舍,隻求貪欲的人來說,這種極限的權力,是滿足他們欲望的最佳選擇。”
大家走上山坡,轉一個彎,走到一塊小山坳裏,這裏地勢相對平整,長着一些低矮的莊稼,山土貧瘠,長得并不健旺,反而是青青的野草,路邊坡上,處處茂盛。
胡栓一路思考着趙明的話,低着頭向前走,阿甯走在山路上,非常高興,一路蹦蹦跳跳,采着地裏的野花,忽然胡栓一頭撞在她身上,阿甯笑道:“你也不看路,想什麽呢?”
“對于欲望,您怎麽看?”胡栓沒理她,轉頭問趙明。
“這話有意思。”趙明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帶着大家來到王老大的田裏,指揮大家打壘築壩,鋤草間苗,邊幹活,邊對胡栓說:“你說起欲望,這其實是個很深的話題,幾句話是說不清楚的,而且不同的人,得用不同的說法去解釋,平常最常見的,是佛家對欲望的批評,仿佛欲望成了罪惡,應該根除它。其它象道家,儒家,都以清高作爲基礎,以淡化欲望作爲擡高自己的手段,清心寡欲,淡泊名利,成爲一種驕傲。”
“清心寡欲,淡泊名利,也錯了嗎?”胡栓吃驚地說。
趙明笑了笑,“不能算錯,但是,你想一想,我們生活在世界上,要生活,要競争,要爲自己,爲家庭,爲國家盡自己的力,這些不都是欲望嗎?隻要在生存,有活動,便有各種欲望,你把欲望都消除了,那就隻有從這個世界上除名了。拿佛家來說,他們痛恨欲望,講究六根清靜,無欲無求,但是這本身不就是追求嗎?所謂極樂,所謂正果,不是欲望是什麽?”
胡栓聽得發呆,抱着一塊石頭立在田頭半天沒動,石鎖趕緊從他手裏把石頭接了過去。
趙明繼續說:“還有,象道家的清靜無爲,儒家的修身齊家,毫無例外地都是欲望,因此,需要消除的,并不是欲望,而是把欲望延伸到索取過度的沖動,每一件事情,把它做到正确,做到合理,這是應該的,也是正常的,你做什麽都沒了欲望,什麽也不去做,世界對于你來說,那還有存在的必要嗎?那種苦行僧式的所謂‘修煉’,其實是沒想明白。抱着一種本來很簡單的東西去搞神秘,鑽了牛角尖。”
“你是說,”胡栓思索着說:“我們應該做的,是合理的欲望,合理的做事,是嗎?”
“對,”趙明贊賞地點點頭,“不該得的,去巧取豪奪,應該得到一部分的,貪得無厭想全都據爲已有,這就是貪欲了,也正是各種佛、道、儒批駁了幾千年的錯誤東西,這點想不明白,盲目地去砍掉‘欲望’,說白了是考慮問題沒到家。”
“嗯,不錯,”胡栓對趙明的話,心誠悅服,一邊搬着石頭一邊說:“象咱們幾個,搬這些石頭幹活,這種欲望,是應該提倡的,但要是想通過搬這些石頭搬出座金山來,那就是妄想了。有付出,才有回報,這是正常欲望和正常結果,而付出不怕少,得到不怕多,卻是偏門左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