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門陳平就橘子分掉,十四個橘子,二牛與陳安一人五個,陳平少拿一個,四個。
南方的橘子,皮薄肉厚,多汁且甜,也不是家家都能有的,白土村是沒見到有人種,算是個稀罕物。
“誰讓你吃那麽快的?這幾個要留着回去給小娘吃。”木質的推車,雨停了沒幾天,這獨輪車看着好推,輪到陳平自己來時,才知道手上得用上多大的勁,“你學學二牛,他才吃了三個橘子,知道留兩個回去給鐵匠叔吃,你呢?”
“平哥誤會了,我這兩個是準備拿去給娘的。娘在那一個人,許久都沒吃上這橘子,要給她嘗一嘗。”陳二牛嘿嘿的笑着,握着橘子,“平哥,你說人死了,爲什麽要在泥土裏待着呢?就不會憋着難受嗎?”
“你真傻,人死了怎麽會難受?”陳安取笑道。
“會什麽不會?”
“因爲人死了什麽都沒了,當然不會難受。”陳安想了想,道,“不能吃好吃的,不能玩,更不能娶媳婦。這些都是我阿爺同我說的。”
話的确是陳孝義說的,隻是那是爲了吓唬陳平與陳安兄弟倆,讓他們不要去塗水裏戲耍。
“那我娘在那地方豈不是會很無聊?”陳二牛的娘埋在西邊的六合山下,那裏有一處高地,正面塗水,後背依着山,兩側則是茂林,葬人的風水寶地,白土村死去的人都葬在那一片。
“你怎麽這麽笨呢?人死了不會有感覺的,什麽都不知道。”陳安鄙視着,眼睛盯着陳二牛手中的橘子,“你這麽胖,要不給我一個橘子?”
“娘說她會一直陪着我的,娘從不騙人。”陳二牛擡手,輕易的就躲過陳安,“這橘子要留給娘。”
兩人鬧着,一路倒也不無聊。
“你倆有聽見什麽聲音沒?”陳平突然停了下來,眯着眼睛,觀着小路前方,這路歪歪繞繞,視線出去數百米便被山勢阻隔住。
細細去聽,山風中似乎有哒哒的聲音傳來,飄忽不定。
天有些暗了,左側的六合山潛伏在秋風中,陳安縮着身子,跑到陳平身後:“阿兄,你說會不會是鬼?”
“小心阿爺揍你。”陳平側着耳朵又頓了頓,确信自己沒聽錯,聲音雖然飄忽,但是更加的近了,就在這條路上,錯亂不堪。
“駕……駕,駕……”
陳平終于是聽清楚了山風中飄來的字,前方的轉角處,露出一匹高頭大馬來。
“靠邊,快,靠邊。”如此狹窄的小路,寬不過一步,那馬速卻不慢,陳平呼喊着,拉着陳平趕緊是讓開路,急了些,推車翻了個跟頭,倒在了路邊。
“阿兄,我就要這樣的馬。”陳安對馬念念不忘,特别是看清馬上的騎士,一張小臉就更是躍躍欲試,恨不得那馬上的騎士換成他。
白馬,矯健有力,四蹄落下,濺起一片污泥,有一團正好是抹在了陳平的鼻尖,順着鼻孔吸了進去。
“咳咳。”陳平又往邊上跑了數步,彎腰咳嗽,泥沙混水的滋味不好受,再擡頭時眼淚都流了出來。
“真笨。”
一陣嘤咛得意的笑聲,白馬帶着女騎士遠去,而後十數名戎裝打扮的衛士依次而去。
“我就要那匹馬,阿兄你聽見沒?”陳安過來,指着遠去的女騎背影,“那女孩身下的白馬。”
“放心,阿兄一定給你搶回來。”陳平擦掉眼淚,扣掉鼻中的泥漿,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這小丫頭,真是欠教育。”
扶了獨輪車,重新推上路,陳平也沒再想剛剛的事,能有衛士保護的人,身份肯定不簡單,即便人家是一個看起來才十多歲的少女,但也拿她沒辦法。至于陳安的白馬,算了,還是等攢錢了給買頭驢子實際些。
回時想着不能弄髒衣裳,這下算是全白費工夫,三人身上又落滿了泥點,陳平因爲擋在二牛與陳安身前,胸前的位置更是挂滿了泥漿。
路上再無事,在離村百多米處,碰到了出來找尋的陳鐵匠與陳孝義,順路将推車還了村人,各自回了家。
進院,陳平還想着洗把臉,陳父的臉卻是唬了起來。
“跟我進屋。”
陳平無奈,不知陳父爲何會發火,抱着絹,跟了過去。陳貞正在追着幾隻小鴨子滿屋子跑,見到陳平立刻就停下來,張開雙手要抱抱。
“小娘來,這個拿去吃。”陳平掏出口袋裏的橘子,三個,給了一個小娘捧着,餘下兩個放在桌上,“阿爺,這是來叔給的,你嘗嘗。”
“有什麽好嘗的?我又不是沒吃過,不就是橘子嗎?”陳父道,“你不進學可以,怎麽盡做那些末流之事?”
“阿爺具體說的是什麽?”原來是因爲這個事生氣,陳平覺得奇怪,爲何這都過了幾天阿爺才提起,先前在家時也沒提啊。
“還能是什麽?不就是那些火鐮、還有那牙什麽的。”陳父道,“你不進學可以,但也不能以那些爲生,那是賤業。”
陳平心中不以爲然,想着阿爺你今晨用的還是我那牙刷,也沒見你唬着臉,反而是頗爲得意,持着牙刷在院口與村中李嬸聊了一刻多鍾。
那李嬸是什麽人?在村中可是出了名的多嘴人,哪一家有個什麽消息,第二天包準李嬸是第一個知道的,隔上幾天,全村的人都會知曉。
阿爺爲何會與李嬸聊,還特意是持着牙刷,那些心思,陳平再清楚不過。
“可是正是阿爺你說的這些賤業讓我們可以買上衣裳,買上吃食,可以生火做飯,可以有工具使用。”陳平取下牆壁上的鐮刀,“阿爺以爲這鐮刀是誰造的?是鐵匠叔。這碗筷是誰造的?是那些磁窯中的匠人造的。這房子,又是誰夯實搭建的?還不是那些工匠?”
陳平在屋子中繞着圈,指着一樣樣的物件,一件件的說着。
“阿爺你以爲如果是沒有這些末業,我們又該如何?”陳平站定,看向目瞪口呆的陳父。
陳孝義似乎還在品味陳平的話,一時沒了反應。哪裏知道才一句話,兒子就說了這麽一通。
到底是該說他沒大沒小,還是該直接揍上一頓?但是,這話聽起來還真的是有那麽一絲的道理。
“孩子同你說話,你倒是回聲啊。”劉氏剝着橘子,塞了一瓣送到小娘嘴邊,回過頭來,“我覺得孩子說的聽有道理的,要真是沒了工匠,那我們就連吃飯的鍋也沒有,這屋子也住不得。沒了商人,那他大伯家還如何養家?”
“他那也賺不了幾個錢。”陳父終于是找到了話頭,接了上來。
“那也好過種田地。”劉氏吃了瓣橘子,“恩,是挺甜的。你要不也嘗嘗?”
說着,劉氏就将手中的橘子給了陳父。
“幹什麽?孩子在邊上。”陳父這時倒是警覺,一把将橘子塞回劉氏手中,“我去編蘆葦。”
夫妻兩人的動作完全看着陳平眼中,很自然,很溫馨,沒想到阿爺也有害羞的時候。
“你阿爺是想問你爲何那曲轅犁的事你不告訴他,這人,年歲大了,話也說不利索。”劉氏臉色微紅,起了身,進了屋子。
堂屋裏的陳平這才明白,感情阿爺先前那番貶低工商的話也僅是個由頭而已,主要的目的是爲了他這阿爺的面子。
“這事還真是我忘了。”其實也不能說是忘,陳平壓根就沒覺得會是個多大的事,也沒想着要向阿爺說上一聲,因爲沒那個必要。
曲轅犁在陳平眼中是件商品,與陳鐵匠合作,而後按照比例分成,得到的錢用來改善下生活。這就是陳平最初的想法,簡單經濟。
可陳平小看了曲轅犁在這個時代的作用,之後就出現了村北田地裏近百人圍着觀犁的舉動。
而作爲這曲轅犁發明人父親的阿爺,反而是從李嬸那得到消息,這落差,這孤寂怎能不讓作爲老子的陳孝義吃醋玩味?
好嘛,你陳鐵匠都知道,我這個父親還不知曉,全村半數的人都跑去觀看兒子的曲轅犁,就我這個做父親的還在冰涼的塗水裏割着蘆葦。
“看來阿爺的心也不似外表那般堅強。”陳平抱着絹,到了院子裏,陳父正搓着麻繩,在其腳下放着去了枯葉的蘆莖,六尺來長,編制過後鋪在屋頂,最上面再蓋上一層茅草,也算的上是年底前的翻修了。
坐在木墩上,聽見響動,陳父眼皮擡了擡,手中的動作不停。二根麻線放在腿上,中間稍分,左手捏住麻線一端,右手手掌向前搓,然後放開左手,兩根細小的麻線就拼在一起。
“阿爺我來幫你。”陳平将手中的絹放下,而後将地上的蘆葦莖鋪平,好讓陳父穿繩。
兩人搭手,一面蘆葦頂很快就穿插編織成。
“去去去,把絹拿給你娘,這裏不用你幫手,身上那身衣裳也換了,都是泥。”陳父終于是道,氣似乎是消了。
“好勒。”
陳平應了聲,将絹給了劉氏,有了這匹絹,再加上大伯與裏長給的舊衣裳,年低肯定會充實喜氣多。
燒水沐浴,熱水伴随着秋風,冷一陣熱一陣,陳平哆嗦着,倒也能夠勉強忍受。身體經過一個多月的鍛煉,現在也算是長了些型,隆起的肱二頭肌,堅硬的小腿肚子,握拳站立都很穩當。
“嘎嘎……”
一隻母鴨帶着一群小鴨從陳平身前經過,碰到了溫水,小鴨立刻圍了上來,扁平的鴨嘴在中搜尋着,時而抖動着身體,擺落水珠。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一樣的開,
……”
陳平捧過腳邊的一隻小野鴨,将其放在木桶中,歡快的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