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爲郎牧羊”指的是誰,李昂一看就知道隻能是蔔式。之所以去問,不過是借着這個由頭讨方硯台而已。
蘇武何人?漢中郎将,持節使匈奴,被扣留後堅決不降,卧雪食氈,多日不死,匈奴人以爲神,将其遷至北海牧羊,聲稱若公羊生子,則放其返漢。
古今對照,是不是有些熟悉?
沒錯,蘇武之境遇,正如今日之“二聖”,趙構若以此爲省試詩題,難道是要告訴全天下,我是不會去救父母兄弟的,除非女真人主動把他們放回來?
不過,李昂惡意猜測,或許趙構在出題時,真想到了這一點也未可知……畢竟,他在曆史上的名聲實在不怎麽樣。
至于蔔式,就好理解了。
這位是西漢大臣,早年以牧羊緻富,時匈奴犯邊,他主動向朝廷表示願意捐獻财産以助軍資。漢武帝很感動,要給他個官作,蔔式卻說自己不習文章,不會也不願作官。
後來他又捐錢二十萬給河南太守救濟災民,漢武帝實在過意不去,就召見蔔式說,你不會文章沒關系,朕在上林苑也有很多羊,你就作個郎官,專職牧羊吧。
這就是“爲郎牧羊”的典故,趙構以此爲題,就是要告訴讀書人,不要問朝廷爲你做了什麽,要先想想你爲朝廷做了什麽。隻要你們勤于奉獻,朕心裏自然有數,是不會虧待你們的。
揣測到皇帝的用意,這詩就好作了。
先在心裏打好腹稿,再比照着格式和韻律的要求,從身後考籃裏拿出兩本書來參考。
沒錯,李昂帶了兩本書進來,而且是光明正大。因爲宋代科舉雖嚴禁夾帶,但考詩賦者,被允許攜帶《切韻》和《玉篇》,前者是韻書,後者是字典。
打了草稿以後還不能馬上往試卷上寫,得仔細檢查有沒有犯各種忌諱,反複數次确認沒有任何纰漏,才從袋裏取出蓋了印的正式試卷,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抄寫:賦得爲郎牧羊詩……
抄完以後,又輕吹墨迹,再仔細核對一番。
起初,李昂嘴角還有一抹微笑,對自己這次的發揮很滿意。但看着看着就郁悶了,這筆字啊,隻能算是工整。不過好在解試省試的試卷都要謄錄,隻要卷面整潔,字迹端正,應該不至于被拿去生火。
作完了詩,本想再接再厲,把那篇《動民以行不以言賦》也弄出個大概來,但身上冷肚子又餓,再看看天色估計今天也就這樣了。遂把試卷裝進袋裏放好,又拿兩本工具書壓在上頭生怕弄皺。
随後,才拿出兩塊點心一邊吃,一邊盯着那懸在廳額上的題目。
賦問題不大,隻當是寫帶韻的散文罷了,而且“動民以行不以言”這個基本上不存在破題困難,意思都在字面上,趙構想借這篇賦來考察他未來的官員們是否有實心任事的覺悟。
應該說,皇帝還是很清楚自己以及這個國家現在的處境,大宋都混到這步田地了,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踏踏實實幹事的能吏。
不知不覺,天色已晦暗下來。
宋代科舉與唐代不同,嚴禁舉燭,天一黑你就乖乖停筆。監試官會在廳額懸挂題目那裏再挂上燈籠一盞,但這是有時限的,到點就滅。
所有應試舉人就趁着這會兒工夫,該吃吃,該拉拉。一會兒燈要是滅了,你把飯塞進鼻孔裏,或是一腳跌進茅坑,對不起,概不負責。
李昂問巡廊士兵買了一碗肉臊熱湯餅,就是疙瘩湯,又叫面魚兒,外加一盤牛肉。端來一看,九顆,沒錯,不是九塊,不是九片,而是九顆!而且那熱湯餅清湯寡水,别說肉臊,連顆油珠都沒有!
李昂跟那士兵開玩笑,說你這買賣可比孟州十字坡還黑,不是肉臊湯餅麽?肉呢?
那士兵也不惱,端起九顆牛肉往碗裏一倒,官人請吧,正經的肉臊湯餅,貢院老字号,别無分店哦。
李昂聽得無語,但心想着這是什麽地方?有口熱乎的吃就不錯了。遂狼吞虎咽,趕到滅燈前把所有東西倒進肚子,又排着隊去上了茅房,這才回到号舍準備睡覺。
自然,全程都有巡廊士兵監視。
說到睡覺,問題來了。号舍裏原本隻有破席一張,爛闆一塊,怎麽睡?
這難不****荩臣,家裏的科場前輩早有吩咐。把木闆抵牆放好,再把試卷袋和兩本工具書放在上頭,身上脫下來的袍子疊成四方形壓在上面作枕頭。然後把被褥對折了,人再鑽進去,既保暖又安全。
剛睡下,燈籠滅了。
整個貢院裏,除了士兵的腳步聲之外,再沒有其他動靜。
但李昂估計,除了老油條以外,大多數人是睡不着的,包括他自己。這幾天下來,他已經能夠體會到爲什麽說科考對讀書人不僅僅是一種考驗,更是折磨和摧殘。
記不得是哪條史料,說蘇轼有個弟子叫李質,深得老師賞識卻屢試不第。後來蘇轼權知貢舉主持省試,李質在應試舉人之列。
大文豪下定決心,這回說什麽也得把他取中。閱卷時,他發現一篇文章,大喜,寫下數十字的評語,還對同知貢舉的黃庭堅說:“是必吾李質也。”
結果拆号一看并不是,李質再次落第回家後,其母号哭曰:“吾兒遇蘇内翰知貢舉,仍不第,他複何望?”遂自缢身亡。
至于李質後來怎麽樣,史料上沒有記載。但不難想像,因爲自己失意科場的緣故,導緻母親自殺,在百善孝爲先的中國傳統社會,此人恐怕沒有立錐之地了。
胡思亂想一陣,無心再替已作古之人擔憂,轉而琢磨起明天的文章來。偶得佳句,苦于滅了燈無法記載,隻能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希望明天一早起來還能第一時間想起。
漸漸的,困勁上來,迷迷糊糊的剛要睡着,旁邊号舍裏便傳出如雷般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