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潑皮到底還是怕他的,低下頭去不敢再說。
王直學見狀,心頭已了然,故意道:“我再問一次,你等指證李昂之言,可敢簽字畫押?要敢,我一并寫下呈到學裏定奪。”
潑皮閑漢們面面相觑,誰也不開口。
孫保正那個氣啊,恨不得上去窩心腳把幾個撮鳥腸子踹出來!
王直學等片刻,便起身拿了幞頭拍一拍,戴上後對李柏拱起手道:“木白兄,此間事已畢,在下這便回城交差。記得讓李昂十六到學宮報到,告辭了。”
李大官人是個喜怒皆形于色的人,一時調整不過來,嘴裏雖說着感謝,臉上仍舊繃着。
周散從也跟着起來,還沒說話呢,氣急敗壞的孫保正切齒道:“好好好!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你們想要包庇李牛頭,須得問過我答不答應!”
王直學聞言大怒!
“好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今日與我把話說清楚!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吃了拿了?”
孫寶林那話本意不是沖他,而是指以“淝水文盲”爲代表的那夥子,可這會子見他發作,也抹不下來臉,冷聲道:“哼,我又沒指名道姓,你急個甚?莫不是心虛?”
王直學先前還自重着身份,不與他一般計較,現在也顧不得了,一巴掌拍在桌上,聲色俱厲:“小小保正,竟敢如此嚣張!李昂已注籍,便是官學生員,你誣告在前,僞證在後,怎地?想吃官司?”
一提起“官司”,孫寶林便想起當日李昂“擊登聞鼓”之語,再加上對方畢竟是個學官,一時有些猶豫。可他這人在鄉間蠻橫慣了,嘴上仍舊不服輸:“打官司?誰怕誰?”
李昂就等他這句話,一聽便朝老李使眼色。
可李大官人似乎給氣糊塗了,好一陣都沒反應,最後還是那須發花白的文盲老太公沉聲道:“孫寶林,你還有臉說人家爲禍鄉裏?扪心自問,打從你作了這保正,有油水的哪樣不伸手?得罪你的哪個不報複?今日趁着官府來人,咱們好好說道說道!”
此語一出,王直學一屁股坐了回去:“來來來,有冤伸冤,有苦訴苦。”
孫寶林臉色鐵青,可他畢竟時常跟官府的人打交道,見識不是鄉野村夫可比,見對方要來出這個頭,哼道:“你一個學官,還管到鄉裏來了?”
“我當聽個熱鬧不行?我作個見證又怎地?”王直學竟也耍起渾來。
見直學官人是這般态度,李柏請來的證人們再不顧忌,你說罷我登場,痛訴孫保正的胡作非爲。
而且他們不像那幾個潑皮閑漢滿嘴放炮,樁樁件件均有所指,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說得是清清楚楚。便連李柏也當了回苦主,控訴孫寶林爲報私怨,将年齡不滿的李昂報上去服役,還一腳踢壞了自家的院門。
見他們說得慷慨激昂,那幾個默不作聲的“僞證”也在心裏嘀咕,咱要不要反水?真論起來,李牛頭算根毛,這死胖子才是鄉裏一大害!
可扭頭一看孫大官人,便都兩腿夾緊,打消了這念頭。
隻見孫寶林站在那裏,牙關緊咬,雙拳緊攥,水缸似的肚子一起一伏,一雙血紅血紅的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
不一陣,終究按捺不住!一聲大吼,上前抓住那正揭發他的莊客發髻,揚起缽盂大的拳頭:“直娘賊!我叫你說!”
衆人見他犯了兇性,俱是大驚失色。就在此時,隻見人影一閃!好一陣沒言語的李昂欺身而上,一把抓住他腕子較起勁來。不消片刻,半截鐵塔般的孫胖子,竟讓李大郎扳得半邊身子都歪了下去!
王直學從椅子後頭站了起來,扶了扶自己的幞頭,怒極反笑:“好好好!罪行敗露還敢當衆行兇?此番我看你怎麽收場!”
孫寶林聽得心頭一震,眼珠子亂轉也不知道在想些甚,恰在此時李昂手一松,他稍一遲疑,竟不管不顧,掉頭朝外大步而去。
李柏在後頭伸長脖子看着,那厮别氣不過,出去又把我籬笆給踹了吧?正擔憂時,聽王直學洪聲道:“諸位,我的意思,立即書狀一張,你們都簽字畫押,我帶了回去直投縣衙,告他個橫行不法,爲禍桑梓!”
大夥一聽,震天價似的叫好。尤其是李柏,哎呀,可算要出口惡氣了!遂自告奮勇捉筆草狀,那幾個本是來檢舉李昂的潑皮也不再猶豫,毅然反水!
洋洋灑灑一大篇,李柏寫完後,衆人簽字畫押,交由王直學收好,便等着撥雲見日,寰宇澄清。
他們哪裏知道,就在李大官人奮筆疾書時,王直學就已經後悔了。
自己來幹什麽的?問個話走個過場而已,犯得着淌這渾水麽?身爲學官,若把這狀紙投到縣衙去,結果如何且不說,上官們肯定是要說自己多事的。可這一衆人等熱切期盼,若自己立時反悔,臉往哪擱?
基于這種心情,李家父子率衆送他出門,千恩萬謝時,他也隻是敷衍地應付着,全沒有先前的急公好義之态。
“罷了,都回去吧。”扔下這一句,王直學鑽進了車廂裏。
“學生送先生出村。”李昂忽然道。
隻當他是對師長殷勤恭順,衆人都沒多想,由着他去。
不一陣,出得村來,将上驿道時,李昂卻叫停了車,塞給那車夫一把錢,請他暫且回避。車夫吃了他的酒食,如今又有錢拿,哪有二話?得到許可之後,便遠遠走開看風景去了。
王直學心情雖不佳,可一來知府相公擡舉他,學谕官人又是他師叔,二來也看在車裏那包錢的份上,便探出頭來擺副笑臉:“還有事?”
李昂一揖手,笑道:“先生,那張訴狀,還是不遞的好。”
“哦?這是爲何?”王直學不似他那般會演,面上陰晴不定。
“孫寶林不過是個腌臜潑才,本不足道。可他嶽丈在縣裏勾當多年,真要是投了訴狀過了堂,萬一有什麽旁的牽扯,府縣兩衙的相公也煩心不是?”
王直學不禁重新審視自己這位新學生來,小子行啊,這人情世故你倒是摸得通透。
雖說正中下懷,求之不得,但王直學還是一副爲難的樣子:“可他民怨這般大,與你家過節又這般深,難道就便宜了他去?”
李昂仍舊一臉笑容:“雖不便過堂,但周兄此番回去,知府相公自然是要問的。到時,不必添油加醋,隻将今日所見所聞如實禀報即可。”
說罷,毫不忌諱地從腰帶上解下兩貫錢來,遞到周散從面前:“一點茶酒之資,不成敬意。”這着實把後者給吓了一跳,看着他眼珠子直往王直學那邊斜,就是不伸手。
卻不料,直學官人竟幫着勸:“給你就拿着,還沒看出來麽?我這學生最好個體面,不要拂了人家的好意。”
周散從聽得懵了,李昂趁機把錢塞到他手裏,拱手笑道:“拜托了。”
“呃,好說好說,小官人真是,太客氣了……”周散從連聲道,雙手捧着錢一時也不便往懷裏揣,倒像是佛前上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