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耍橫

王直學越發覺得這厮真會說話,便在旁幫腔道:“人家盛情難卻,你就不必客氣了。”其實這一路來他根本就沒搭理過周散從,因爲他雖是末品學官,好歹也是官,對方不過是充役跑腿的小吏,誰知他入役之前是挑大糞的還是倒馬桶的?犯不上。

李昂一說,他才覺得不妥,人家畢竟是知府相公派來的,遂客氣了些。

周散從自然不會拒絕,當下,便不說正事了,隻撿些閑話說着打發時間,等到孟氏和楊幹娘收拾出一桌飲食來,李家父子便請王直學和周散從入席。

雖沒甚麽山珍海味,但孟氏花了心思,一桌農家宴倒也花樣頗多。再加上李昂殷勤勸酒,李柏也耐着性子應酬,氛圍倒還熱絡。

酒至半酣,李昂借故離了席,好一陣才回來。王直學問他哪去了,他隻說去給車夫安排飯食,順便看看停在外頭的驢車,别讓頑童們驚了牲口。

王直學心知肚明,取出手巾擦了擦嘴,便道:“木白兄,實不相瞞,來前學谕官人便打了招呼,說若果有其事,便秉公處理,不必因着他的關系而有所顧忌。若隻是捕風捉影,也要還李昂一個清白,以正視聽。”

李柏頻頻點頭:“理當如此,還請直學官人周全一二。”

“好說好說。”王直學收了手巾,沉吟道“這樣,木白兄走一趟,請幾位本家尊屬,鄉中耆老,再加上你們這裏的大保或保長,我和周散從問問話。畢竟是公事,過場總還是要走一走的。”

李柏連稱“應該”,便叫撤了酒菜,再奉上茶水,讓李昂陪着,自己便匆匆出門找人。

幹坐着沒意思,王直學覺得既然人家都叫“老師”了,不點撥點撥他學問怎麽行?遂問了些淺顯的,李昂對答如流。

正想撿些難的來問,卻被外頭傳來的吵鬧聲打斷。李昂告個罪,匆匆出去一看,卻是那都保正孫寶林領着四五個人站在院裏,被李大官人堵住了門不讓進。

“你又想作甚?”

孫保正見他出來,白眼一翻:“聽說府縣都派了官人下來查你,我身爲都保正,一要作證,二要協助。看到沒有,人我已經找齊了,隻等官人們問話。”

他其實一直讓人盯着,見上頭派員直接進了李家,都過了飯點還沒出來,心知事情不對頭。便趕緊找了幾個聽話的人,套好了說辭,直接闖到李家來。

李昂見來的都是熟人,其中還不乏往日跟自己厮混的“夥伴”,就已猜到對方的企圖。但他卻沒有阻攔,大大方方道:“既如此,那請吧。”

李柏一個勁兒地朝兒子使眼色,你傻的你?

孫寶林可不管這些,領着人呼啦一片闖了進去,進了院子就大喇喇的叫喚着:“此番咱是有冤伸冤,有苦訴苦!都别怕,自有官人替咱們作主!”

李柏本就喝得兩眼通紅,這會兒更幾乎噴出火來,李昂勸住他,又低聲說了幾句什麽,老李聽得雙眼一亮,麻溜地出了門。

正堂屋裏,王直學上下打量着那挺着肚子好似有七八個月身孕的孫寶林:“你便是本地的保正?”

“正是。”

“好,我受學裏‘長谕’之托,下鄉來詢問你檢舉李昂一事。既是你告發的,那你說說他是如何爲禍鄉裏,又有何憑證?”

孫保正來了精神,把袖子一撸,腰帶一提,就開始唾沫橫飛地痛說李昂作惡史。又說這樣的人若進了官學,那簡直是亵渎聖賢,有違朝廷養士教士之初衷。

他帶來那幾個人不等王直學問,也争先恐後控訴起來。這個說李牛頭打過我,床上躺半個月下不來。那個說他扒過我衣服,赤條條地給我扔河裏,差點沒淹死。

王直學耐心地聽着,尋着一個空檔問道:“既如此,你等爲何不去官府告發?”

“小人們畏懼李大官人有錢有勢,李牛頭又好勇鬥狠,哪敢去告?”

李昂起初隻當是在看一場拙劣的表演,但此時見孫胖子不止要把自己搞臭,還要把老李也給拉下水,一時怒從心頭起!

恰好此時王直學回頭問道:“李昂,你有什麽要說的?”

望向那幾個潑皮閑漢,李昂隻一句:“你們告發我的說辭,可敢白紙黑字寫下,簽名畫押?”

“那有甚麽不敢?”孫保正聲如洪鍾。

可潑皮閑漢們卻沒受到鼓舞,一聽“簽名畫押”心裏便打起了鼓。他們确實被李昂修理過,但也就是抽倆嘴巴,踹上幾腳,哪有什麽打得半月下不來床,扔河裏吃馄饨面?

因着保正叫來,不敢推辭,再看在錢的份上,便把往事添油加酣,甚至昧着良心把個樂善好施的李大官人也影射成鄉間一霸。想着反正就是問問,又不是過堂,至多李昂上不成學,也不會有什麽更嚴重的後果。

再者,鄉下人沒見過世面,總覺得“簽字畫押”這事是賣身和認罪的才幹。咱們要是簽了畫了,萬一真查起來可如何得了?

王直學看出端倪,抖出官威來,腔調十足道:“我提醒你等,這事可是知府相公親自過問的,周散從,相公怎麽說來着?”

吃人嘴短,再加上心知康知府是确實看重這李昂,周散從便道:“來時,相公吩咐小人說,我看那李昂确有才學,又一腔熱忱,不似爲禍鄉裏的惡少。你跟着學裏的人去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聽他搬出知府相公,幾個潑皮早吓白了臉。對他們來講,都保正便已經是跺腳地顫的人物了,至于縣裏的官人們那更是神明一般,更何況知府?

就連孫保正臉上也陰晴不定起來,正猶豫時,見李柏領着幾個人回來了。

有本村的大保長,有給李昂作保的“淝水文盲”,還有兩個莊客,一個少年,老中青三代全齊,明顯比他的人更有代表性。

王直學再一問,這新來的都說李昂小時候是淘了一些,但也就是調皮搗蛋,既沒有欺男霸女,也沒有巧取豪奪,談不上爲禍鄉裏。而且這孩子本性并不壞,遇上那貧苦家的孩童,還給倆零食,看到那走不動的老弱,也扶一把……

孫保正越聽越不是味,心說這還是李牛頭麽?他給零食我見過,嘩啦一把灑出去,讓孩童們搶破了頭。至于扶老攜弱我是沒看見,但老子親身經曆過!那回在城裏多吃了幾碗酒,回村時正碰上他,殷勤來攙扶。我還說這厮總算轉了性,懂事了,結果直接給老子帶溝裏去!

越想越怒,便把平日裏兇神惡煞的相拿出來,威脅道:“說話可要負責,你們敢簽字畫押麽?”

“那有甚麽不敢?”幾人竟異口同聲。

一來,李昂之所以招鄉鄰厭惡,是因爲其太能折騰,太能搗蛋,倒不是說他有多壞;二來,李昂若能進學,是不是就得到城裏讀書?是不是就沒機會在鄉裏追雞攆狗,上房堵煙,扯牛尾巴,拔驢橛子了?

王直學聽到這裏,便叫取來筆墨,将後來幾人的陳詞記下,又讓簽名畫押,吹幹墨迹後貼身收好。

孫保正見他想就此了事,不滿道:“直學官人,這般做法,怕是不妥吧?知縣相公若問起來……”對方雖是個學官,卻管不着他,因此不怕。

王直學看他一眼,很是不快,但有些話又不好說出口。正作難時,卻聽李昂對那幾個潑皮道:“走吧,這回有保正替你們做主,也不必怕我家有錢有勢,咱們去縣裏當堂對質!”

府裏都高看他一眼,縣裏又算個甚?幾個潑皮連連搖頭,說就麽點事不至于,都是鄉裏小夥伴,鬧着玩罷了。

李昂卻犯起了渾,再三不肯,說不去縣裏也行,咱們去将軍嶺那觀裏斬雞頭賭血咒!最後把幾個潑皮逼得沒辦法,其中一人求饒道:“牛頭,不不,大郎,算了吧,都是保正官人讓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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