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康知府聽來,對方這話卻無異于在打自己的臉。一時不語,瞥見蔣誼手中還拿着李昂的試卷,便道:“拿來我看。”
蔣誼仍跪着,隻是雙手展開卷紙高高舉起,心道隻要知府相公看見那筆字,便萬事俱休。
果然,康允之隻看了一眼便有些不喜,怎麽一筆字寫成這樣?耐着性子看内容,倒又覺着有幾分意思,不但對經義理解得透徹,更加以引申發展,抛開文采不說,立論本身還是很有格局的。
再看那首命題詩,雖說淺顯直白,但也算合題。考縣學而已,不作過高要求。
又一想,這題是自己臨時更換的,不存在提前洩露的可能,他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答完,說明還是真讀書的,不似範擇善說的草包一個。
一念至此,康知府便帶着疑惑問道:“李昂,你既有真材實學,爲何不循正途報考,而要托請于學谕?”
範同懷疑自己聽錯了,他有真材實學?我怎麽沒看出來?想到這兒,便伸長脖子要去看試卷,不料,蔣誼也跟他想到一處去了,見知府相公已覽畢,便把卷紙收回來,偷偷瞄着。
李昂按捺住心頭的一陣悸動,知道能不能過這一關就在接下來的幾句話之間了。所以一時不答,思索一陣後,才俯首道:“回知府相公,學生之前不慎落水,一直在家休養,實在無法到現場報名。”
“那再等一季報考又何妨?就這麽急着想免役吃糧?”康知府說話間想起這回征急夫,不少人想投身官學逃役,一時怒從心頭起,語氣便重了。
李昂聽得一驚,趕緊道:“學生固然想免役吃糧,但更多是因爲實在不想再等下去了。”
這話康範二位都沒聽太明白,便連那撅着大腚的蔣學谕也暗暗着急,快編,接着往下編!
“這是爲何?”
“今春二月,金虜雖已班師北返,但我之虛實,彼已洞悉殆盡。眼下已是七月,再往後秋高馬肥,金虜必定卷土重來!”
隻一句話,便唬得在場所有人爲之色變!
“到時,山河破碎,生靈塗炭……我輩讀書人,當以天下爲己任!學生雖不才,也早懷報國之志!然而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不讀書,不投考,不得功名,談何報國?情急之下,隻能求告于師叔,而師叔念我一腔熱忱,也甘險風險開具浮票,請相公明察!”
這一通話說得是冠冕堂皇,再配上激昂的語氣,合适的語速,以及悲憤交加的表情,活脫脫便把一個懷着拳拳報國之心的赤子形象烘托出來。
範同聽他先把老子摘了出去,又替師叔開脫,企圖塑造自己忠孝的形象。心說小王八蛋可以啊,我看走了眼啊,你這道行不淺呐。
雖然恨得不行,卻不急着說話,先看看姓康的是個什麽态度。
然而康允之卻沉默了,他是以“天章閣侍制”的身份出知壽春,官作到這個級别,在京裏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故舊的,凡朝中有明顯的舉動,雖遠隔近千裏,但他還是可以得窺一二。
你道現在朝廷忙些甚?不是加強河南防務以備金軍再來,而是在落實割地!天子親下诏書,苦口婆心地勸自己的子民向女真人開城投降!有史以來,何曾見過這般荒唐之事?
想一陣,胸口都痛。
擡起頭來,再次審視着面前這少年,見他神情不似作僞,稍一斟酌,吩咐道:“你們暫且回避,我有話問李昂。”
蔣誼起身一禮,忐忑不安地出了公房。再把李昂那試卷掃幾眼,又想起那小子方才的說辭,暗想着這一關莫非能過?
裏頭,康允之稍作等待,便把目光投向範同,你還坐着幹啥?
範知縣一時沒會意,直到知府相公的眼睛變得狹促起來他才如夢方醒。起身擡了擡手,滿心尴尬地朝外邊去,不想走到門口,還被康允之吩咐一句把門帶上。
當屋裏隻剩下兩人時,康知府的語氣和緩了不少:“起來說話。”此子雖然巧言令色,但從方才的言行來看,還算個忠孝之人。
李昂起身謝過,心知還不到過關的時候,能作到知府的人哪個沒有兩把刷子?于是越發謙卑謹慎起來。
康允之哪知道他心思,隻當他是被吓着了,遂寬慰道:“你不必太過緊張,左右不過是三年之内不許參加縣考,以你的底子,紮紮實實學三年,莫說縣學,府學也不成問題。”
心内暗松口氣,對着知府一揖:“學生謹記。”
“嗯,我問你,你如何斷定金人必定卷土重來?”
這時候本該顯出自己的見識來,但李昂琢磨着,既然你關門問我,就說明你自己多多少少也有這想法,我何必裝那搖羽毛扇的人物?想清楚這點,便苦笑一聲:“連我都明白的事,學生不信知府相公會看不清。”
果然,這話聽得康允之一聲長歎。
是啊,連這鄉野少年都知道的事,官家和朝臣怎麽就不明白?卧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且金人還挾滅遼之威,有什麽理由放過你?
嗟歎一陣,看李昂越發順眼了,本想叫他坐下,但話到嘴邊頓了頓,改成發問:“那依你之見,朝廷該如何處置?”
“這……哪是學生能說得清的?”
“無妨,隻當假設一番,說錯了也不怪你。”
不管自己說什麽,康知府做什麽,都改變不了即将發生的事情。與其作無用之功,不如放眼将來。且自己作爲一個鄉村讀書人,連壽春府都沒出過,若真把肚子的貨都倒出來,反而惹人懷疑,容易讓人往玄幻的路子扯。
打定主意,李昂誠懇道:“學生理解相公憂國憂民之心,但軍政大事豈是我輩坐井觀天之徒能夠明白的?”
康允之卻不放過他,擺擺手道:“哎,隻當是書生紙上談兵嘛,你能肯定金軍必來,說明是費了心思的,大膽的說。”說到此處,語氣忽又變得捉摸不定起來。“你若執意不肯講,難道是心虛?”
“既如此,那學生冒昧地說一句。”李昂知道不拿出點幹貨來,肯定是混不過去的。
“隻管說來。”
“學生雖不懂軍國大事,但也明白一個道理,不在其位,難謀其政。相公雖可一本上疏直達天聽,但又能說什麽?調邊軍勤王?請聖上離京巡幸南方?”
康允之聽罷,一聲長歎。
李昂等一陣,見他不言語,便大着膽子問道:“莫非,相公已就此事上過書?”
康知府苦笑不答,隻是叫他坐,顯然被說中了。
李昂卻不肯坐,追問道:“那朝廷總該給相公回句話才是?”
“泥牛入海,杳無音訊,京裏的宰執大臣們怕是顧不上搭理我一個外官。”
聽他話中有氣餒的意味,李昂本想寬慰他幾句。但轉念又一想,這淮西地區曆史上是南宋與金軍交鋒的前沿,河南那邊一完蛋,淮西豈能置身事外?思量再三,勸道:“相公千萬振作,此番若有劇變,壽春百姓可就全仰仗相公周全了。”
康允之初聽時心中落寞,但很快體會到他言下之意:“你是說壽春……也難保?”
“非是學生危言聳聽,東京一旦有事,潰兵、流民、賊寇必然紛起侵擾州縣,大亂将至,還請相公早作準備。”李昂說罷,深深一揖。隻盼他能聽得進去,否則這壽春便呆不了了。
他低着頭,看不到康知府面上神情一連幾變,最終,歸于落寞。
聽着外頭聒噪的蟬鳴,李昂保持着深揖的姿勢,心裏并沒有作爲一個穿越者,顯擺了自己預知曆史之後的快意。
過了許久,才聽康允之道:“難得,難得,難得你年紀輕輕便有這般見識,更難得你身居鄉野卻知赤心報國。”
李昂這才直起腰來:“赤心報國,人之本分。”
“很好。”康允之再次打量着他,目光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你暫且回去,今日你我之間的談話,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明白嗎?”
“學生明白。”
“好,去吧。”
“學生告退。”李昂行一禮,心知這關算是過了。
康允之看着他躬身後退,将要退到門口時才道:“哦,對了,你回去準備準備,到日子便來學校讀書。”
這可是個意外收獲,李昂心頭暗爽,卻嘟囔着:“可學生不經報名……”
“這個你不用管。”
“那還有簾試……”
“本府這不是試過了麽?”
這回不用裝,李昂是真有些感動了,又深施一禮,沉聲道:“定不負相公所望。”
“但願吧。”康允之笑了笑,又揮揮手。“出去時,順便把範知縣和蔣學谕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