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和幹娘好一通忙,給他換了衣衫,又灌了醒酒湯,直到黃昏時才醒過來。問他事辦成沒有也不說,隻遞給兒子一張東西,并叫他去找村裏一位爺爺輩的老秀才,求張保狀。
那張東西叫“浮票”,也就是準考證,上面寫得分明,縣學試補。
李柏讀書人的驕傲并不完全是虛幻,朝廷大力興學,優待學子,隻要你考進了縣學,便可立時免役,且不收學費還包食宿。要是進了州學府學,待遇更是比照官戶。
這個辦法,普通人家是絕計想不出來的,便是想出來,你也辦不到。
因爲縣考嚴格說起來分三場,一場是報名時的“攔試”,看你是否目不識丁來消遣耍樂,過了才能取得“浮票”;然後是筆試,考經義詩賦,看你基礎是否打好;最後是“簾試”,也就是面試,你若在筆試中作了弊,這會兒多半要現形。
以上全部合格,注上學籍,你才算官學學生。
李柏走這一趟,便替兒子免去了報名攔試這一環。雖然他知道以兒子的學問是不可能考上縣學的,但縣學考試是本月初十,那一天,也正好是役夫開工的日子。
安頓好丈夫後,孟氏紅着眼睛吩咐李昂,讓他帶着禮品去拜謝前日落水時施救的鄉鄰,再把那張“保狀”讨回來。
李牛頭如言出門,因心裏裝着事,腦子至今也還有些迷糊。所以他到每一家都隻說一句台詞: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這讓那些平素裏見慣了他胡作非爲的鄉民們大感意外,都說這怎麽跟換了個人似的?别是憋着什麽壞吧?
抱着這樣的想法,便敷衍着應付,隻等他一走,就全家出動翻檢起禮物來。卻都是些糕點、蜜餞、酒肉之類,油紙包裏沒放蟲,酒壇泥封完好,估計也沒往裏頭撒尿。
一時不禁有些慚愧,當時救起發現是他時,咱還想過是不是再扔下去呢……
最後,李昂才來到了那位老太公家。
老頭比李柏還點背,考了一輩子科舉,解試都沒過,心灰意冷,自号“淝水文盲”,耕讀傳家。
當人送外号“神煩鬼厭李大郎”的李昂登門求助,想要一張保狀考縣學時,可想而知老爺子是什麽心情了。不過,看在他老子面上,老太公也隻能勉爲其難。
按例,保狀中除了擔保應試學生身家清白,不在“七不準”之列外,還要寫上一句“情願令某某入學聽讀,一依學内規矩施行,若有觸例違紀,甘受責罰”,類似後世一些家長送學生到老師面前,總要說“不聽話就給我打”。
老頭兒厭惡李昂平素所爲,居然寫道“情願令族孫李昂入學聽讀……若有觸例違紀,打死不怪。”
轉眼到了初十這天。
幾天下來,李昂已經将記憶完全融合,且接受了穿越的現實。不接受又如何?靖康元年!靖康啊!知道這意味着什麽?有時間讓你矯情?
一大早,李孟氏便和幹娘在廚房裏忙活,等到李昂起床時,早飯已上桌,便連幹糧也備齊了。而老李自打從城裏回來,便跟失了魂兒一般,好幾天都沒下床了。
吃過早飯,李昂去向他辭行時,素來溺愛兒子的李柏竟什麽都沒說,看來,是真傷了心。
考學,對這個時代的任何家庭來說,雖比不上科舉,卻也是一樁要緊之事。送考陪考這是必不可少的,隻是李家這情況特殊,李昂隻能孤身一人,步行進城。
路上,他也無心看那山水田園,阡陌縱橫,滿心就琢磨一個問題:今日役夫開工,自己沒去,那孫胖子怎麽沒來鬧?
他渾不知,日前到他家狠狠惡心了老李一把的孫保正此時就在縣衙後堂的花廳上。腆着個肚子,背負着雙手,對着一副“非淡泊無以明志,非甯靜無以緻遠”的中堂作欣賞狀,下面的落款是“年月日,桧書贈同年弟範擇善”。
不一陣,後頭腳步聲起,轉出一位官人來。
年在而立之間,面皮白淨,蓄着短須,身上穿件墨綠袍,腳下蹬雙雲頭鞋,看孫保正那一身肥肉,微微皺眉,不冷不熱道:“看得懂?”
這邊急忙上前見了禮,陪笑道:“略懂,略懂,寫的真真是極好,一打眼就覺着好看。”
這官人便是本縣一把手,姓範名同,字擇善,政和五年的進士。隻是不知爲何,登第十幾年卻還是個知縣?
聽對方白話,他也懶得多說,坐定之後問道:“有事?”
“小人解壯丁進城修牆,特來拜見相公。”孫保正滿臉堆笑,待範知縣叫他坐時,也隻敢沾了半邊屁股。
“有事就說。”
“不敢有瞞相公,這不是府裏讓征急夫修城牆麽?小溪村那姓李的措大有一獨子,年方十九,小人給他報上去了。”
“嗯?你是說,那個李木白?”
“除了他還有誰?”孫保正眼一瞪,活像個蛤蟆。“可不知他走了什麽路子,竟替他兒子撈着張縣學試補的浮票,這會兒,想必已進了學宮。”
把玩着手指的範知縣聞言眼一斜:“他那兒子學問如何?”
“嗨!”孫保正一拍大腿,随即覺得失禮,趕緊坐端正了。“不是小人吹牛,便我也比他強!正經的一肚子草包!”
“何至于?”
“不瞞相公說,那厮是小人看着長大的,小時候倒還安分讀過幾年,長大後便管不了了,成日跟一群潑皮破落戶厮混,現在連《神童詩》都背不利索。”
範知縣聞聽一時不語,良久,冷笑一聲:“那就合該他倒黴了。你不曉得,縣學裏的學谕蔣誼,跟李柏是同門,十有八九這措大是走了他的路子。”
孫保正聽得一臉興奮,嘴都合不上:“那相公一句話,直接就把他三人鎖來問罪!”
“哪有這般輕巧?上頭那位好個‘崇儒興學’的美名,府學縣學他都一把抓了,倒把我晾在了一邊。不過這回,量他也不會坐視不管。”範同說罷,一擡下巴。“行了,你去吧,我自有主張。”
“是是是,那小人就告退了。”孫保正連連作揖,後退着出了花廳。“但凡有得着小人之處,相公隻管吩咐便是。”
範同沒理他,仍坐着不動琢磨好大一陣,才端了幞頭吩咐轎夫擡着往知府衙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