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沒有再詢問怎麽處置王忠嗣,當然,李昂那番話其實已經很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看法。他把話題轉到了李昂的身世上,或許這是他更關心的事情吧。
延英殿裏靜悄悄的,坐床邊的龍涎香袅袅地升起成了一條直線,李昂跪坐着拜了一拜,說道:“啓奏陛下,微臣的先帥姓丘,諱處機。據先師所言,他是在路邊撿到微臣的;
十九年前,先師在劍南灌口鎮一帶,無意中看到路邊草叢裏一頭狼叼着一個襁褓,先師便追趕上去打傷了那頭狼,救下微臣,當時這枚玉扳指以及一把金刀,就放在微臣的襁褓之中;
先師自稱是山東人,但自我懂事開始,從未見他回鄉過,他帶着微臣四處漂泊,有時以道士身份給人算命,沒有生意上門時,便隻能乞讨爲生;
在微臣十三歲那年,先師老了,走不動了,就帶着微臣歸隐劍南四姑娘山,一直到先師去世,微臣才離開四姑娘山。”
或許是出于好奇,或許是出于别的原因,高力士這時插了一句:“李長史,我聽說你識狼語,身邊養有一頭狼,非常聽話,可有此事?”
李隆基聽了很是好奇,民間有言,養不熟的白眼狼,宮中養虎養豹,并馴得很聽話,可就沒有養狼的。他忍不住問道:“竟有此事?”
李昂答道:“微臣或許和狼比較有緣,小時候被狼叼去沒有死,随恩師歸隐四姑娘山後,和山中狼群也能相安無事,而且時間久之後,狼群竟不時叼些野物送給微臣;
山中寂寞,微臣讀書之餘,不時模仿狼群的嗥叫,嘗試與之交流。臣在山中那些年,全靠狼群叼來的野物以及采些野果野菜維生;
先師仙逝之後,微臣離開四姑娘山時,有一頭小狼跟着臣,趕也趕不走,便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微臣帶着五十輕騎深入敵後時,多靠這頭狼在前頭探路,才能避開吐蕃兵馬;
攻破伏俟城後,我們被吐蕃五千大軍圍追堵截,被逼進了天峻山,在山林間休息時,被五百吐蕃兵馬發現,拼命的追擊;
在那最艱難的時刻,微臣身邊那頭狼于山間長嗥,很快招來上百頭狼,對吐蕃兵馬發起攻擊。咬死咬傷上百吐蕃追兵,吓得幾百吐蕃追兵落荒而逃;
後來臣帶着幾十人馬向北突圍,快要達到祁連山南麓時,再次被吐蕃追兵發現,當時敵人有一百多騎兵,臣身邊隻餘下四十人,一旦被敵人纏住,恐将再難逃脫;
臣隻得采取分兵戰術,引敵人也不斷的分兵,最終分成了五股。這個時候,微臣身邊的那頭狼再次長嗥召來狼群,纏咬住其中一股吐蕃追兵;
這樣微臣才能擺脫出來,彙合另一股手下士兵合擊其中一股吐蕃追兵,一番血戰下來,擊敗了三倍之敵,順利突入了祁連山。可以說微臣養的那頭狼,已不止一次救了微臣的命了。”
朝廷的軍報上,是沒有這些細節的,即便李隆基身爲皇帝,此刻聽李昂娓娓道來,也不禁聽得入神,殿内的那些太監宮女就更别提了,個個聽得如癡如醉。
這也太神奇了,李昂難道真是神仙下凡不成?
能讓狼群幫着自己作戰,這樣的事聽起來就象神話一般,大家看向他的目光更是充滿了崇拜感。
李隆基啧啧稱奇道:“連朕也不禁想看看這頭神奇的狼了。”
“陛下若想看,等陛下閑暇之時,臣再帶它它進宮來就是。”
李隆基颔了颔首,接着問道:“李昂,你就從未找過你的親生父母嗎?”
“回禀陛下,自然是找過,隻是人海茫茫,光任一枚玉扳指和一把刀,又哪有那麽容易找到?先師曾說過,從當年的襁褓以及這枚玉扳指和金刀來看,微臣當是出生于富貴人家;
說實話,微臣跟着先師四海飄零,饑一頓飽一頓的時候,也曾幻想過,能找到自己的父母,能有個富足的家庭,不用再忍饑挨凍,不用再忍受别人的白眼,不用每天被人罵做小乞丐,不會再被别人家的看門狗狂追亂咬;
好幾回,微臣餓得不行,差點忍不住要把這玉扳指和金刀當了換吃的。但心裏總還存着那麽一絲念想,希望能通過僅有的兩樣東西,能找到自己的父母,才強忍住沒有當掉;隻是時間過去這麽多年,微臣也查問過很多地方,卻一無所獲。”
說到這些,李昂情緒顯得很低落,猶如一個彷徨無助的孤兒,讓人看了心酸。有殿中的小宮女聽完後,甚至眼淚忍不住在眼眶裏打轉了。
李隆基看着他,慨然一歎,從相貌上看,李昂确實和自己那次子有幾分相似,甚至有幾分自己年輕時的神韻。
剛剛他已經讓高力士去查過了,那玉扳指确實是出自宮中,雕刻這枚玉扳指的工匠叫許大倉,雖然人已經死了,但還能清楚的查到,正是這個叫許大倉玉匠在開元十三年,爲他那剛剛改名爲李鴻的次子雕琢的。
從玉扳指上的兩句話,不難看出當時自己那身爲太子的兒子是何等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隻可惜……往事不堪回首啊!
每每想起賜死三個兒子的事情,李隆基心裏就有些發堵。
他已經讓高力士接着去查,看看這枚玉扳指怎麽會落在李昂的襁褓之中,如果李昂真是自己的孫子,怎麽又會被遺棄在劍南路邊。
還有太多的疑問,讓他無法确定李昂就是家自的骨血,但光從相貌上看,那種親切感卻已油然而生了。
“李昂,令師姓丘,撿到你時,你尚在襁褓之中,他爲何沒有讓你跟着他姓丘,而讓你姓李?”
“據臣的先師所言,讓我姓李,是因爲當時襁褓上繡有一個李字。所以後來我們在劍南道尋親時,重點打聽的也是李姓人家。隻是沒有哪家十九年前丢失過嬰兒的。”
“李昂,王忠嗣在朝堂上的話你也聽到了,你的身世恐怕非同一般,你對朕所說的每一次話,都不能夾有謊話,否則就是欺君大罪,朕定不輕饒!”
李隆基的臉色突然淩厲起來,身爲九五之尊,他的氣勢非同一般,李昂立即感受到了巨大的壓迫感。
他連忙說道:“陛下,王大使所提到的關于微臣相貌之事,微臣以爲,那隻是王大使錯誤的猜測,當不得真。微臣的先師是在劍南道灌口鎮外的山道邊撿到我的,若真如王大使所猜測的那樣,微臣當時根本不可能被遺棄在那樣的地方;
再說了,單憑襁褓上的一個李字,微臣到底是不是姓李都難以斷定。更何況,這世上相貌長得近似的人多的是,這一點更不足爲憑;
臣以爲,陛下不可把此事當真。臣就是一個棄子,從小四處飄零,饑一頓飽一頓,時常被人罵做小乞丐的孤兒,身份卑微,有如草芥,和皇家根本不可能有什麽牽連;
現在蒙陛下天恩,賜臣以進士出身,不管臣的生身父親是誰,臣生是大唐的人,死是大唐的鬼,其他非分之想,臣不敢有。臣一心隻想爲陛下盡忠,爲大唐盡我的綿薄之力。”
李昂疾口否認自己是皇家血脈的可能,态度非常堅決,這是李隆基沒有想到的,他這是要自己争一口氣嗎?或者對當年三庶人之事,還有忌憚?又或者根本不願再和皇家沾上什麽關系?
李昂似乎不願在自己的身世上多作糾纏,他随即轉開話題道:“陛下,吐蕃向來是我大唐的心腹大患,其擁兵六十萬,虎踞于高原絕域之上,我大唐即便舉全國之力,恐怕也難以真正奈何得了他,否則以太宗皇帝的英明神武,也不會送文成公主前去高原和親了。
不過時過境遷,在臣看來,吐蕃雖地處絕域,占盡地利,但也并非完全拿他沒有辦法。陛下,光憑我大唐的外力,确實難以根除吐蕃這個心腹之患,但這世間再堅固的堡壘,也抵禦不了來自内部的破壞;
如果我們能從内部着手,分化吐蕃各部,然後再來個裏應外合,便有可能徹底平定吐蕃,除此心腹大患。”
如果是别人說這些話,李隆基最多是一笑置之,認爲是臣子爲了讨賞而誇誇其談罷了。
但李昂說出來,卻又不同。
李昂曾帶着五十人深入吐蕃,生擒吐蕃大論,并成功離間了吐蕃贊普與達延部,使吐蕃贊普最終對達延部大肆清洗。
有這樣精彩的案例在,李昂說出的話給人的感覺就可信多了。
他的話題轉變得雖然有些突兀,李隆基的興趣還是立即被吸引了過來,随即問道:“李昂,針對吐蕃你有何良策,不妨向朕細細道來,若是可行,朕定會采納。”
李昂成功轉開了話題,反而不急了,關于怎麽才能平定吐蕃,他雖然有過構想,但在皇帝面前說話,必須掌握好分寸才行;
說得少了,引不起皇帝的重視,說多了,萬一做不到,那就是給自己挖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