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元月十六,元宵節前後三天,長安城内金吾不禁,大量的百姓還在街上狂歡,人流如織,燈月争輝。
李昂與伍軒在人流中策馬同行,伍軒見他默默不語,便開口問道:“郎君,事情真的很嚴重嗎?”
李昂随口道:“我把左相的心腹幕僚給得罪慘了,你說嚴重嗎?”
伍軒以爲他是擔心韋堅、皇甫惟明的事影響到他的春闱,卻不曾想他是在擔心李适之的幕僚。
“郎君,一個幕僚而已,用得着這麽擔心嗎?”在伍軒看來,再大的人物,李昂都能應付,何況一個幕僚。
“一粒老鼠屎打壞一鍋湯,這你沒聽過嗎?”
但對于李昂來說,韋堅、皇甫惟明入獄的事,他根本不用擔心會直接牽連到自己,他隻擔心這兩人會連累李适之,真這樣,那他今年金榜題名的機會就很渺茫了。
徐驚鴻與韋堅等人相比,雖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人物,爲李适之謀劃的事,也多是昏招;
但他所出的主意很符合李适之的性格以及行事作風,這大概也是他爲什麽能成爲李适之心腹幕僚的原因。
上次李昂婉拒李适之招婿,已經讓自己和李适之産生了隔閡,如果徐驚鴻再不斷地說自己壞話,結果如何還真不好說。
這次要不是有李霅在一旁幫嘴,李适之還未必會聽自己的呢。
伍軒有點擔心地問道:“那郎君有對策了嗎?”
李昂幹脆地答道:“沒有,至少目前還沒想到,走,先回去再說。”
李昂和伍軒一路向北,行到平康坊時,但見右相府劈開坊牆的大門燈火通明,往來的車馬絡繹不絕,其中還有信使快馬急馳;
由此便不難得知,李林甫定是在抓緊時機,乘勝追擊,以求進一步擴大戰果,最終利用韋堅、皇甫惟明一案,把太子和李适之都扳倒。
李昂沒有在右相府門前多作逗留。
朝堂上的水太深,他其實不想多管,隻不過爲了能金榜題名,才不得不涉入其中,隻要能保證上榜,其他的事他真不願多管。
到了平康坊西北角,剛上春明大街,滿懷心事的李昂就差點和東來的一輛馬車撞上,車夫急忙勒停馬匹,對李昂斥喝道:“瞎了眼了嗎…..”
“阿福,不得無禮。”車簾掀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坐在車子裏,向李昂拱了拱手,從掀起一邊的車簾望進去,車裏似乎還有女眷,李昂不好多看,也拱了拱手說了聲抱歉的話。
那男子放下車簾的那一瞬間,突然發出一聲驚咦,又迅速将車簾掀開,然而此時李昂和伍軒已經策馬繞行而去。
車上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水陸轉運使兼禦史中丞楊慎矜最爲信任的史敬忠,他望着李昂遠去的身影,凝神片刻,才吩咐車夫往東市駛去。
東市内同樣是燈火輝煌,商家多沒關門,趁着這兩三天取消宵禁的機會,張燈做生意。
入夜之後,在市上遊玩購物的人有增無減,很是熱鬧。史敬忠的馬車好不容易才穿過擁擠的人流,來到墨韻流香書肆前停下。
史敬忠獨自下了車,書肆裏的掌櫃将他迎了進去,直接帶到了後堂。穿着一身男裝的蕭鸾走下台階,對史敬忠斂衽一福道:“史先生,晚輩已恭候多時。”
史敬忠回禮道:“小娘子不必多禮,當年若不是令先師相救,史某早已是枯骨一堆。救命之恩未及報答,隻可惜故人已然駕鶴仙去,實乃史某平生最大的憾事啊!”
提到自己的師父,蕭鸾神色有些黯然,但很快調整過來,對史敬忠說道:“先師在世之時,曾與晚輩提及史先生,說史先生天賦異禀,神通廣大,不僅精通周易八卦和陰陽術,能測人生禍福,驅鬼除邪,還能勘斷世間治亂。晚輩早就想請益于先生,今日有幸得見,先生快請入内奉茶。”
“令先師過獎了,小娘子請!”
兩人入堂分主客坐定之後,史敬忠主動談了一些當年與蕭鸾的師傅楊錦瑟的舊事,又不禁一陣感歎。
堂外有人守着,堂内隻有蕭鸾與史敬忠兩人,往事雖不堪回首,但卻增進了雙方的信任;
蕭鸾把話頭引回到正題上,說道:“當日家師聽從史先生指點,退隐劍南,一晃已是二十多年。家師臨終之時,曾叮囑晚輩,欲知天下運勢,可求教于史先生。難得今日先生有閑暇,還望垂教。”
蕭鸾跪坐着,躬身長揖。
史敬忠悄悄觀察了一下蕭鸾的面相,心中暗暗詫異,今夜,這已經是每二張讓他驚詫的面孔了。
楊錦瑟以反李唐,扶楊隋爲畢生之志,史敬忠對此再清楚不過,因此蕭鸾此問,他嘗觀天象,再以陰陽八卦推算,得知天下将亂,是以勸楊慎矜避居臨汝,購買田産,積蓄力量爲将來做打算。
楊慎矜乃隋炀帝楊廣玄孫,他扶佐楊慎矜與楊錦瑟反唐複隋之志殊途同歸,這也正是今夜他會親自來見蕭鸾的原因。
蕭鸾問及,他便将觀察所得告之,蕭鸾聽了,忍不住收緊拳頭,追問道:“史先生,這天下真的即将大亂?”
史敬忠颔首不語。
堂外一陣風來,架上的燈火微微搖晃,蕭鸾那明眸之中,卻是光芒大盛。
如今的大唐,還處在鼎盛時期,在此之前,蕭鸾幾乎看不到一絲希望。史敬忠精通周易,在長安有史半仙之稱,據說能勘斷世間治亂,在蕭鸾看來他的話雖不足全信,但總是一個希望。
史敬忠接着說道:“若能善加經營,亂起之時,令先師遺志未必不能實現,縱觀明皇帝嫡系子孫,楊慎矜最爲幹練有才,堪爲英主,小娘子欲扶隋室,楊慎矜實爲不二人選也!”
炀帝是李唐給楊廣的谥号,其實上,在楊廣死後,楊廣的孫子楊侗稱帝時,曾給楊廣上過一個谥号:世祖明皇帝。史敬忠所說的明皇帝,指的就是楊廣。
楊隋的滅亡,并非亡于李唐手中,客觀來說,楊隋與李唐之間并沒有太大的冤仇,因此李唐對隋朝皇族相對寬容,很多隋朝皇族後嫡在唐朝爲官,這一現象在曆朝曆代的更疊中極爲罕見。
像楊男的父親楊浄,以及鹹宜公主的驸馬楊洄,水陸轉運使楊慎矜等,都是隋朝皇室後裔。
但這些入唐爲官的人,在蕭鸾的師父楊錦瑟眼中,都是軟骨頭,是楊隋的叛徒,他們不思複隋,卻甘爲李唐走狗,因而楊錦瑟一直都沒找這些人。
現在,史敬忠讓蕭鸾去扶助楊慎矜,這與她師父的意願相左,她于是沉默不語。
史敬忠勸道:“小娘子,欲成大事,必須有大義名份。令先師一生矢志不移,然終無所成,細究其因,缺的正是大義名份,是以從者寥寥無幾。楊慎矜乃明皇帝玄孫,且才華出衆,天下亂起之時,以其爲首,高舉義旗,方能一呼百應啊!”
史敬忠極力勸蕭鸾扶保的的楊慎矜,如今正在天牢裏,處于一種矛盾的心态中。陰森的大牢裏,正傳來一聲聲慘厲的尖叫,聽得人毛骨悚然。
爲了在朝堂上站穩腳跟,楊慎矜不得不表面上依附李林甫,但在内心中他又不太情願與李林甫同流合污、爲虎作伥。
大牢裏一聲聲的慘叫,就像鞭子抽在他心頭上一樣,他心裏更是被内疚和負罪感所籠罩。自譴自責的意識時時地折磨着他,他越來越感到,用這麽多人的性命,來換取自己的前程,于心難安。
于是,他采取了回避的辦法,具體的刑審,全部交由王鉷和吉溫去辦,自己作壁上觀。這讓王鉷和吉溫暗中對他很是不滿。
吉溫性情陰詭,果敢狠辣,他可不管你這麽多,一到大牢,就把牢中的一些死囚提上來,當着韋堅和皇甫惟明兩家人的面,施以種種慘無人道的酷刑,吓得兩家人心驚肉跳,面無人色。
這就是吉溫的高明之處,他沒有直接對韋堅和皇甫惟明兩家人施以大刑,卻以殺雞儆猴的方式,來吓唬兩家人,好讓他們乖乖按自己的意思來招供。
而一旦皇甫、韋兩家人招供之後,若是太子或是他人上奏說他是屈打成招,皇帝讓人來複查,皇甫、韋兩家人又不曾受過刑,那麽别人就挑不出什麽不是來。
把幾個牢裏的死囚弄得死去活來之後,吉溫也不找韋堅與皇甫惟明兩人,而是先提審兩人的管家。
韋堅的管家韋福清剛被單獨提上來,就已吓得癱倒在吉溫面前。吉溫那陰詭的臉湊上前去,陰森似鬼地說道:“本官的手段,可不止你看到的那些。韋管家,你最好一五一十地細細招來,否則本官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招………招什麽?”韋福清哆嗦着,一句話都說不順當,三魂六魄都飛了。
吉溫突然沉喝道:“說,昨日你家主人與太子會于東市,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