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男那雙眸子,就像銀灰色的天幕下綴着兩顆奪目的寶石,透着清澈而柔和的光輝,她目光灑到的一切都變得那麽優雅,那麽甯靜。
就連李昂的神态和動作,都不覺收斂了許多,開始有了幾分文雅之味。
他右手端茶,以左手大袖掩住,吃了一口茶,然後幽幽地感歎道:“不記得是哪年了,我露宿荒村野廟,半夜裏聽人吟誦一首詞,至今記憶猶新。”
楊男那如水的目光,在他身上淌過,默默不言。
“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缥缈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李昂輕吟,就像一縷寒涼的秋風吹進楊男的心房,在這晚春時節,竟讓她感覺到了深秋的幽冷,還有深深的孤獨感漫上心頭來。
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楊男忍不住默默暗誦一遍,一縷落寞爬上她臉龐那一刻,她狠狠地瞪了李昂一眼,“你别惹我!”
楊男的語氣不善,但那如同寶石的目光中,卻有晶瑩的東西一閃而逝。
她從小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性格有些精靈古怪,但又自視甚高。因不屑于嫁給李林甫那平庸的兒子,毅然逃出了長安。
這一年來,她一個人四處遊蕩,表面上看是逍遙自在,但她終究是一個女子,一個人流落他鄉,如孤鴻缥缈,多少次驚起回頭,有恨誰人省?
“你别惹我!你别惹我!”楊男有些失态,甚至拿起了馬鞭要抽李昂。這回李昂沒有任何動作,隻是擡眼,靜靜地看着楊男。
他的眼底沒有以往的玩世不恭,嘴角也沒有以往的那似有若無的嘲弄,可就是給楊男一種若陷于其中,會無力自拔的……純粹?似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她的心。
這是李昂?楊男擡起的手,揮不下去。
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這句子在李昂嘴裏吟出的那一刻,就深深地烙進了她的心房裏,讓人欲罷不能。
“楊男……..”李昂幽幽一歎,欲言又止。
真個是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又過了須臾,李昂才接着歎道:“楊男,這缥缈孤鴻影,其實指的是我自己。我從小被人扔在路邊,我那乞丐師傅把我撿了去,從此便與他四處流浪乞食,饑一頓,飽一頓;
如今我那乞丐師傅也死了,剩下我一個人。天地雖大,舉目無親,一路踉踉跄跄走來,卻不知明日該往哪裏去;
我想努力,想出人頭地,但就算出人頭地了又怎麽樣,我不能光宗耀祖,因爲,我沒有,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小幾上的薰香袅袅飄散,刻骨的落寞落在李昂的臉上,楊男看着心疼,溫柔地說道:“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嗎?”
“……不知道。”李昂把目光轉向窗外,靜默片刻後,才回道,聲音竟帶上了些嘶啞。看不到他的眼底,是在回避?或是在尋覓遙遠的以前?
“那…….你身上的金刀和玉闆指是怎麽來的?”
楊男的左手五指跳躍着在杯口虛畫着圈,茶杯裏袅袅上升的水汽,讓她看不清李昂的眼,遂而也轉向窗外,漫不經心地像在找着李昂看的那片風景。
“自我懂事開始,就在我身上。”李昂收回眼光,擡手舉杯,呷了一口香茗,才重新看向楊男,輕聲回道。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不再是跪坐着,而是很放松地曲起一條腿,手臂很随意地搭在曲起的腿上,目光也重新恢複了以前的模樣。
“你乞丐師父撿到你時就在你身邊嗎?”楊男随手拿過茶壺,給自己的茶杯續杯,等放下茶壺,才又問道。
“是的。”這次,李昂答得很快,随即重新恢複了跪姿,離楊男近了些。
“那你就不能通過這兩樣東西找到你的生身父母嗎?”楊男雙手捧着茶杯,輕聲問。
“天地茫茫,到哪裏去找?咳咳……..”
李昂發現,繞來繞去,自己反而被人家繞進去了,心裏歎道“這個鬼丫頭!”
因爲看不清楊男的神色,幹脆一把搶過楊男捧着的那杯茶,一通牛飲,驚得楊男想去搶回那杯茶,隻是看到李昂那一仰脖,急得直叫:“你!你!那是我的茶!”
李昂揮揮手,不在意地回道“我不嫌棄你。對了,你呢,爲什麽離開家,一個人漂泊在外?這麽長的時間,你不想家嗎?”
“不想!”楊男氣嘟嘟地撅着嘴甩了兩個字。
楊男幹脆的回答,讓李昂明白,自己白折騰了,自以爲把氣氛搞得很好,容易讓人觸景生情,結果自己入戲太深,差點反被楊男把話套去。
這鬼丫頭!
“算了,這些傷心事不提也罷。對了,楊男,我遇上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你有沒有興趣聽聽?”李昂一副怪蜀黍逗小蘿莉的模樣,他俨然忘了自己現在的年齡也不過才十六七。
楊男看着那個被握在李昂手裏的自己的茶杯,仍然沒好氣地說,“什麽事,你說吧。”
“百彙通櫃坊的曾應凡因罪被抓之後,儲戶紛紛拿着憑貼到益州府衙要求兌現,有數百人擠在益州府衙門,這隻是其次;
昨天節度衙門的采訪支使鮮于向竟拿着一張三萬缗的憑貼到益州府衙,說是他和章仇兼瓊的存款,請求益州府優先兌現。”
“難怪章仇兼瓊把這個案子推給益州府,挺有意思的,你繼續說。”看着恢複正常神情的李昂,楊男覺得還是現在這樣,她比較适應。
“益州刺史随機叫來兩名百彙通櫃坊的掌櫃,他們确認鮮于向那三萬的憑貼是百彙通開出的,但卻不知道這筆巨款是何人經手的;
而據益州府初步統計,曾應凡所有的财産加上所有儲戶的存款,合計也不過四萬缗。楊男,以你看來,鮮于向這張憑貼是真是假?”
楊男重新拿過一個茶碗,有條不紊地給自己再倒上一杯後,瞪了李昂一眼,以袖遮唇吃了一口茶,然後寫意地看着陽台上盛開的薔薇花。那漂亮的五官精緻得挑不出一絲瑕疵,讓人有忍不住想親一口的沖動。
“姑奶奶,别賣關子了,快說。”
她那充滿靈氣的眸子瞟了李昂一眼,忽然笑了出來,道:“我哪有賣關子?人家百彙通的掌櫃不是确認那憑貼是真的了嗎?你還來問我幹嘛?”
楊男雖然有意吊李昂胃口,但對他虛心向自己求教,内心還是頗爲受用的。窗外的東風吹動着她的發絲,有種飄逸的美感。
随着整個案情越來越多的線索浮出水面,李昂的能力也更多爲她所認可。
很難想象,他隻是通過借力打力,在短短的時間内,從孤身一人,到現在能有這麽大的作爲,把一個巨大的陰謀給挖了出來。
而相對這樣邪惡的陰謀,李昂之前用的一些手段,也是可以理解的了,楊男對他已經沒有以前的反感。
這種觀感的改變,當然和萬芳樓上,李昂變相地救了她一命,并有過一些親密接觸不無關系。長這麽大,她還是第一次被男人抱。
“姑奶奶,曾應凡弄了這麽大的陰謀,挑起方趙兩家的紛争,目的是爲了吞并兩家的産業,我不過是出于朋友之義,幫方濟出頭,才卷入其中;
現在你幫我,就是在幫趙家,咱們之間現在不應對立,而該密切合作才是。這些事情,我毫無保留地告訴你,正是希望能求同存異,加強溝通,互相尊重,互惠互利,合作共赢,構建起新型的全面戰略夥伴關系。你又何苦老是揪着我的一些小瑕疵不放呢?”
“你說什麽呢?誰揪住你不放了?還有,别把自己說得有多高尚似的,爲了朋友之義?你也好意思說出口。再說了,趙家的事,和我有什麽關系。”
“沒關系,你幹嘛總是幫着趙家?趙上益用毒鹽陷害方同興,難道他的手段就比我高尚?”
“我愛幫誰就幫誰,你管得着嗎?”
“你……..好吧,這次我是誠心求教,你不說就算了。”李昂還不信了,自己就琢磨不出這其中的貓膩。
楊男見他真的氣了,那美麗的臉龐滿滿都是俏皮的笑。
“我肯定,那張憑貼是真的。”
“你怎麽能肯定?”
“因爲鮮于向根本沒有必要造假。”
“如果是真的,百彙通的兩個掌櫃又怎麽會不知道這筆巨資是何人經手的呢?這可是三萬缗錢,那可是需要上百輛大車拉才能拉得完的巨資。真存進去了,别說是些重要的掌櫃,就是百彙通的小夥計,恐怕都知道。”
“所以,這筆巨資根本沒有存入百彙通。”
楊男的臉上依然帶着俏皮的微笑,經她這麽一說,李昂觸類旁通,立即想到了很多可能。這張巨額憑貼,很可能是曾應凡私下開給鮮于向,或者說是開給章仇兼瓊的買命錢。
因此憑貼是真的,鮮于向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向李四維要求兌現。
如果這種假設成立,豈不意味着自己接下來的對手,将是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
李昂暗暗倒吸了一口涼氣。在這劍南道,章仇兼瓊掌控軍政财等所有大權,可謂是隻手遮天,加上劍南道的巡察禦使廖仲南一心想抓自己的小辮子。不但不會起到公正的監督作用,而且還會成爲打擊自己的急先鋒。
公孫靖宇這回恐怕也幫不上忙了。長安到底是鞭長莫及,加上章仇兼瓊如果沖着自己來,而有意把公孫靖宇撇開,長安的公孫謹肯定不會自找麻煩,繼續爲自己撐腰。
“姑奶奶,再見了!”李昂站起身說道。
楊男感覺到他的口氣不對,忍不住問道:“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恐怕劍南道,已難容得下我李昂了。天地正茫茫,缥缈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李昂慨然長歎,然後落寞地走下樓去。
楊男看着他那身影,就仿佛看到了繁華落盡……
她明知道李昂是故意裝出這副樣子,可不知爲什麽,心裏還是有些傷感,而且莫名懷念起母親溫暖的懷抱來。
等李昂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樓外,楊男用一手撐着小巧的下巴,有些賭氣的自語道:“哼!想讓我幫你,還假惺惺的裝樣子,幫你才怪!”
等她下樓結賬的時候,就更氣了,好你個李昂,喝了最貴的茶,自己假模作樣先跑了,讓本姑娘來幫你結賬!你還是男人嗎?!
“沙牛兒,牽馬過來,随本姑娘讨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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