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崇珂輕騎先行,并未攜帶任何攻城器械,隻是在城外駐紮。
副将鄧存忠圍着沙州逛了一圈,帶着幾分郁郁的向尹崇珂彙報。
“将軍,這歸義軍便如烏龜一樣,我們才千人,還遠道而來,他們竟然不敢出戰,也太慫了一些。”
尹崇珂輕輕笑道:“讓彥璋說中了,歸義軍真不敢與我軍動手。”
穆彥璋謙遜一笑,并未說話。
鄧存忠卻有些郁悶,更加不爽,罵罵咧咧道:“一群縮頭烏龜……”
尹崇珂并未理會鄧存忠,作爲過來人,他能夠體會鄧存忠的感受,也看出了自己這位最信任的副手與穆彥璋之間有着一定的矛盾。
而且這種情況是不可改變,也是整個大虞朝廷的普遍現象。
軍營中向來是一個以實力以軍功說話的地方。
誰有本事,誰的功勞大,誰的嗓門就大。
這種現象在亂世中很實用,可現如今卻不大實用了。
天下承平,獲取戰功的機會遠不如前,無可避免的造成最新一批軍官拿不出鎮得住場面的功績。
鄧存忠身爲尹崇珂最信任的副手,跟随他多年,打了不少的仗,表現很不錯。
穆彥璋卻是身上無寸功,不過他是屬于另外一種情況。
羅幼度身爲後世人,早已看到了這一點,大虞朝廷在很久以前就開始給軍中兵士上課學習理論知識,并且開軍校,以理論來彌補實戰不足的缺點。
穆彥璋就是大虞軍校第一批畢業的軍事高材生。
穆彥璋憑借優異的成績分配到涼州,成爲尹崇珂的佐官,地位與鄧存忠相當。
鄧存忠自然不滿,自己有軍功在身,多次險死還生,穆彥璋憑什麽同自己平起平坐?
就靠讀了幾本書?
尹崇珂一開始還有心斡旋,化解兩人之間的矛盾,不見效果以後,也不再理會了。
勸不動,那就看兩人誰更有本事冒頭拔尖。
軍功實力永遠是鞏固一個武将地位的真理。
尹崇珂笑呵呵的說道:“我們此次來的任務并非攻城,是防止曹延祿聞訊逃跑。不必強求一戰,待都督大軍抵達,再看情況而定。”
正說間,外邊卻傳來沙州豪強索惟康求見的消息。
尹崇珂讓鄧存忠、穆彥璋分列于左右,讓人将索惟康請了進來。
索惟康是一個魁梧的漢子,但步入軍帳之後,立刻低聳着腦袋,拜道:“索惟康見過尊貴的天朝上将軍……”
尹崇珂沉着臉道:“你此來是代表自己,還是曹延祿這個弑兄逆賊?”
索惟康忙道:“回禀将軍,兩者皆有。若非得到曹延祿恩準,在下出不了沙州城,但我索家對于曹延祿弑兄之舉,深惡痛絕,隻恨實力不足,無法替朝廷鋤奸,特地以充當解釋使者爲由,來向上将軍投誠。”
尹崇珂心中微動,說道:“現在沙州什麽情況?”
索惟康道:“人心惶惶,上将軍來得太快,以至于沙州上下絕大部分皆不知發生何事。曹延祿還在哄騙城裏的百姓,說慕容氏勾結甘州回鹘來犯,将上将軍說成是甘州回鹘的兵馬,着實可恨。我等上下對此敢怒不敢言,私下商議合計,今日夜裏一起并力爲上将軍打開沙州西門,助上将軍取城。”
尹崇珂說道:“你們一共有多少人?”
索惟康恭聲道:“零零散散加起來兩千人,比不上天朝雄師,都是忠心朝廷的好漢。”
尹崇珂暗自沉思。
穆彥璋卻道:“與你聯手的都有什麽人?”
索惟康說道:“除我索家之外,還有薛、司、查、胡、連五家。”
穆彥璋微微颔首,并不接話。
尹崇珂以知其意,說道:“汝之來意忠心,本将知曉,你且下去聽候消息。容我等商議一二,再行決定。”
讓人送走了索惟康,尹崇珂看了鄧存忠、穆彥璋兩人一眼,問道:“你們是怎麽看?”
其實尹崇珂心裏還是偏向鄧存忠的,畢竟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絕對的信任,可以将後背完全托付的存在。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一點,穆彥璋确實好用。
作爲軍校出身的穆彥璋,基礎知識齊全,行軍布陣、戰略思想自不用說,甚至于地形繪圖都有一定的了解,使喚起來特别順手,讓人忍不住對着委以重任。
鄧存忠忙道:“值得一試。”
穆彥璋卻道:“屬下建議還是按兵不動的好。”
尹崇珂沉聲道:“你懷疑其中有詐?之前你不是說曹氏自從曹議金病故後,因繼承問題,弄得上下不得人心,無法将力量聚于一處,離心離德。境内各大豪強各懷心思,不會跟曹氏共進退。這沙州索家據我所知根深蒂固,僅次于昔年張家的存在,若非發生的動亂,也不至于讓曹家占了便宜。”
沙州索家當年是跟張家齊名的豪強,張議朝起兵的時候,索家是張議朝最得力的助臂,也因此兩家結爲親家。
後來張家内部動蕩,索家索勳竊取了張家的位子,成爲了第四代歸義軍的統帥。但最終因爲不得民心,讓曹家揀了便宜……
索家也因此失去了對歸義軍的控制,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索家現在依然是沙州豪強之一。
穆彥璋道:“此言不假,将軍,索家歸順之心應該是真的,他想要立功,以此鞏固索家的地位。可就是因爲想要立功,屬下才覺得此事有異。”
尹崇珂茫然道:“此話何解?”
穆彥璋道:“沙州豪強,除曹家外,以索、張、李、淳于、拓跋五姓爲上,可索惟康說的薛、司、查、胡、連,其中有些屬下聽都不曾聽過。可見索惟康并沒有真正地糾集沙州豪強,而是聚集了一批與自己關系好的力量,想要獨吞這份功勞。”
尹崇珂聽明白了,笑道:“這也是人之常情。”
穆彥璋颔首道:“确實是人之常情,故而屬下不敢去賭。索家家大業大,他們是沙州上百年的豪強,根基就在這裏,跑不了的。陛下這些年一直對河西施以攻心之策,在此地炫耀我大虞的強大,吹噓大虞不可戰勝。我大虞實力本就強盛,久而久之,大虞不可戰勝的念頭,深入人心。曹家内部不穩,索家這樣的大豪族自然不願意跟如今的曹家共存亡。小家族卻不一樣,隻要有足夠利益,舍了沙州家業又如何?我大虞還能爲了他們追殺至天涯海角?”
“若今日索家聯系的是張、李、淳于、拓跋等姓,此事可成。可隻有索家一家,卻不夠格。”
尹崇珂不住颔首,說道:“言之有理,依你之見,按兵不動?”
穆彥璋道:“不錯,末将以爲,到了這一步,當以穩妥爲上。隻要大都督後續兵馬抵達,沙州撐不了多久。”
鄧存忠卻有幾分不甘,悶悶的道:“多好的機會。”
尹崇珂也有心撈一份大功,随着時代的發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立功的機會将越來越少。
穆彥璋就是最好的例子:朝廷最新的一批基層官員已經有一部分不靠軍功晉升了,而是理論成績。
不過身爲軍中宿将,尹崇珂還是抵擋住了誘惑,下了決定。
他讓索惟康回去等待時機,且告訴曹延祿真有誤會,讓他親自前往汴京解釋。
當夜!
穆彥璋睡夢之中,突然爲刺耳的金鑼聲驚醒,他帶着幾分惶恐地沖出了大帳,卻見前營起火,火光中喊殺聲震天作響。
夜襲?
穆彥璋腦海中閃過兩個字,一切瞬間明悟。
正如他所想的一般,索惟康就是一顆棋子,既是誘惑他們出戰,也是爲了驕自己的心,告訴他們沙州内部爾虞我詐,各懷心思,就是要他們放松警惕,對方一開始就拟定了請君入甕,夜襲兩套策略,目的就是利用他們輕敵的思想。
看着遠處的火光,穆彥璋想通了一切,聽着那刺耳的喊殺之聲,他腦中閃過在軍校裏學的那些應對之法,張了張口,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子裏莫名的一片空白。
通過系統的學習,穆彥璋有着極高的軍事素養,但他們的情況與當初的曹彬、潘美不同,兩人并不缺少初始戰功,在當年郭榮後周時期,兩人就已經在撈功績熬資曆,缺少的是證明自己能夠獨當一面的戰績。
大虞到了今日的體量,不存在小打小鬧,要不不動,動則如雷霆。
故而現在穆彥璋這一批人,連跟着軍中大哥磨練的機會都沒有。
真真正正的新人菜鳥,今夜是他第一次臨戰。
成績優異的穆彥璋,不止一次想着自己在大軍中指揮若定,七進七出,威風八面,可真到了這上陣的時候,就好像健忘了一樣,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就在穆彥璋緊張的時候,鄧存忠已經領着十餘人,沖到了前營。
大虞的兵士裝備精良,訓練有素,面對敵人的奇襲,雖然無可避免地陷入短暫的混亂,但并不會輕易潰敗,而是三三兩兩地自我組織展開反擊。
他們的反擊效果并不明顯,但卻能有效的拖住一定的時間。
鄧存忠出現在前線戰場,人數不多,卻是一面旗幟,将各自爲戰的兵卒彙聚在了一起,組織起了有效的抵抗。